主审判长声音嘹亮地陈述许明坤的犯案事实:
“罪犯许明坤原系林城人民医院心外科主治医生,1991年3月11日夜晚9时许,许明坤跟踪被害人樊某某至明珠小区旁边的小树林,对其实施氰化钾注射,后将尸体移至距离市区五十公里的西郊废弃防空洞内,使用了不具名化学试剂对尸体进行处理…。”
江蔚珏无心听取庭上的陈述,注意到坐在左前方的一个中年妇人正拿出手帕抹泪。
旁边的男人似乎是他的丈夫,已经秃顶,两鬓斑白,穿着灰色的夹克,佝偻着背,将手搭在妇人颤抖的肩膀上。
她呼吸变得急促,又往四下看了看,观庭席座位虽然没坐满,但也有二十几个人,他们穿着普通的服装,看起来不像是记者也不像是公检法人员。
应该…全都是被害人的家属。
江蔚珏害怕这场审判会结束,因为听说那些家属曾经聚集在一起推进法院对许明坤的宣判。
虽然法院和公安局介入了对孩子的保护,可是惊魂未定的江蔚珏很多个夜晚都不能入眠,她越来越确信来到法庭的这些人可以轻易识别出她和许临杀人犯家属的身份。
许明坤的生命即将在不久后结束,但是他的罪恶带给这些人的悲伤会弥漫、发酵,一生一世一辈子,这是多么可怕的体验…
江蔚珏越想越惊惧,垂低的目光不断朝各个方向发散,似乎想要在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中寻找一丝缝隙。
主审判长照着那几页单薄冰凉的判决书读完了许明坤对其余两个被害人的犯罪事实,除了犯罪地点不同,杀人手法都是一样。
最后,主审判长宣判许明坤死刑,立即执行。
许明坤被两个法警押送离开,走到门边时,他抬眼看了看观庭席上坐在最后一排的江蔚珏和许临。
面无表情。
江蔚珏迅速站起身背上包,对许临说道:“走吧。”
许临仰起头,一双清澈明亮的内双大眼望着江蔚珏,问道:“爸爸火化后,我们能得到他的骨灰吗?”
江蔚珏感慨脑科医生的断言没有错,他的心智确实已经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缓缓答道:“能得到的,但只能是一部分。”
“我们能把爸爸的骨灰埋在绿山古庙旁边的榕树下吗?”
“嗯,我想你爸爸一定也很愿意。”
眼见审判即将结束,江蔚珏急迫地拉住他的手离席。
打开观庭席的后门,门外的大堂一片开阔,空荡荡的见不着人。
江蔚珏舒出一口气,牵着许临朝电梯匆匆走去。
电梯停在法院的一楼迟迟上不来,江蔚珏焦急等待,这时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了上来,哭喊叫骂不断。
江蔚珏和许临被包裹在中央,如同一个轴心,所有受害人家属都是指向轴心的齿轮,寒光凛凛。
审判庭外,清洁工无心打扫,支着扫帚在一旁看热闹。
江蔚珏瘫跪在人群中央,乌黑浓密的刘海已经被三个声泪俱下的母亲狠狠揪扯过,散乱于额前。
她眼睛红肿,流了很多眼泪,此时已经哭累了,目光呆滞,望着虚空。
不过她没有告诉眼前这些人,泪水并不是为那三个被杀害的女人而流淌,这三个女人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人,她无论如何也寻觅不到丝毫的愧疚与负罪感。
对于生活,她已经尽力了。
不知为何,如此努力想要寻求崭新人生的自己,仍会迎来这般残酷的命运。
“妈妈。”许临跟着保安钻进人群,看见坐在地上的江蔚珏,大声喊她。
江蔚珏朝许临吼道:“你上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在一楼等我吗!?”
许临奔到江蔚珏身边,试图扶她起身,却力量有限,江蔚珏摸了摸许临汗淋淋的额头,更加伤心无助,也丧失了站起来的力量。
“杀人犯留下的臭崽子!”人群中出现一个男人恶狠狠的骂声。
许临转身望向眼前这些人,冰冷的眼眸里有了炙热,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从内心升腾至疼痛的后脑勺,要将所有痛苦反弹出去。
这个八岁的小男孩,站在这群悲伤的、绝望的、暴躁的、愤恨的可怜人面前,一字一句说道:“下次记者叔叔如果再到我学校来,我会跟他们说一说你们的女儿都曾经做过堕胎手术!”
在场所有人,瞬间目瞪口呆。 …….
“闭嘴!”第一个从震惊中醒过来的,是江蔚珏,她捂住许临的嘴,把他紧紧抱进怀里,颤抖地说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小兔崽子,我让你胡说八道!你这满嘴喷粪的小兔崽子,看我不踢死你我!…”受害人的母亲情绪崩溃,抬起脚发疯般朝许临踹过来,江蔚珏把许临护在身下,胳膊被踢中。
众人齐上,江蔚珏倒在地上,紧紧抱住怀里的许临,不松懈一丝一毫。
一触即发的暴怒,被许临一句话点燃,众人朝着江蔚珏的背部和腰部一阵拳打脚踢,五六个保安虽然拿着执法棍,也不敢和这些家属有太多碰撞,毕竟他们太可怜,而他们越可怜,这个孩子的话语就显得越发冰冷恶毒。
满头大汗的许临,在这片混乱中紧紧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喧嚣声、哭骂声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只剩下一段尖利绵长的耳鸣。
……
载着俞晨一家三口的小货车开进林城医院家属宿舍的时候,十五岁的许临正蹲在垃圾箱旁,不断抚摸那只肚子里长了肿瘤的流浪猫。
猫咪半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许临知道它很痛苦,继而从校服裤兜里掏出秦叔叔给他的药水,犹豫要不要给猫注射,想了又想,还是把药水揣回了裤兜,摸着猫咪的脑袋说道:“今天阳光这么灿烂,你就呆在这里多晒晒太阳吧,再感受一下这个世界的美好。”
他站起身,看见俞达忠、石英和俞晨从小货车上下来,工人们搬送家具。
石英张罗着小吊车将那架包裹白色塑料膜的钢琴运上楼,俞达忠和俞晨把小一点的箱子一个个从车上抱下来。
许临眼见钢琴被运送至五楼,路过自己家的阳台,微微蹙起眉头,不想让这个看起来很幸福的三口之家搬到楼上。
夕阳西下时。
搬完家,俞达忠、石英和俞晨打扫了一下午的卫生,石英下去扔垃圾,遇到了买完菜正往楼里走的女邻居,便和她打起了招呼。
许临见石英下楼,慌忙收回准备朝五楼扔石头的手,躲在角落。
女邻居看了看周围没人,对石英说道:“不瞒你说,四楼以前住着死刑犯许明坤,他原先是林城医院的医生,犯下的事情社会影响太不好,公安和法院都介入了,医院也封锁了消息…对外都说许明坤是被医闹弄死的…其实啊据说是肢解了好几个人…哎哟可怕极了……。
石英的心瞬间一沉。
女邻居看石英的脸色,有了一种同命相怜的心理平衡,往楼上看了看,压低声音,语气惊恐地继续说道:“许明坤的老婆因为精神问题被送去北京治疗了,儿子在林城一中上学,一个人独自呆在家。据说这个孩子性格孤僻,行为举止都和他那变态父亲十分相像。这栋楼的住户在其他地方有房子的都搬出去住了,我家是因为实在没钱才“憋屈”着住在这里…大家都抱怨这一片房子卖不出去就是因为那个杀人犯的儿子“赖”在这里不走...。
就在这时,俞达忠提着又一袋垃圾出来,走到石英身边,声音洪亮地对着女邻居反驳:“这里是那个孩子的家,他还能去哪里?你说话不要太过分了。”
石英看了看俞达忠,也帮着丈夫跟女邻居怼道:“是啊,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不能因为那许明坤犯了错就把账算在他儿子身上是不是?”
女邻居一看这两口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气闷地走人了。
暮光下,躲在阴暗角落的许临,怔怔望着维护他的俞达忠和石英。
……
许临目视夜空,收回思绪,迫切地拿起手机又看了看,依然没有俞晨的信息…..
石英一怒之下说出俞达忠曾对江文涛下跪的事情,俞达忠立马喝住了石英,石英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再也没说话,怒气冲冲坐回餐桌边。
三人陷入沉默,俞晨肚子饿了,只能在凳子上坐下添饭把肚子填饱了再说,俞达忠回了房间关上门,石英对俞晨小声斥道:“你要把你爸气出个好歹来,看你怎么收场!”
俞晨一边扒拉碗里的饭,一边问石英:“我爸以前为什么对许临的舅舅下跪?不会是求着让许临娶我吧。”
石英瞥开目光,不想谈论这件事情,淡然推脱道:“跟你们的事没关系,你要问就问你爸去,反正我不说。你爸跟我下了禁令,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他就和我离婚。”
俞晨放下碗,对石英嚷道:“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好说的啊….一边说跟我们的事情没关系一边又要藏着掖着,你们这是要干嘛!?”
石英重重把碗磕在桌上,对俞晨吼道:“你怎么现在跟我们说话没大没小的了!什么一家人!你说你这一天天在北京飘着,一年回来两三次像什么一家人!?你啊,我看你的心早就飞到许临身上去了是吗!?高中的时候追着人家屁颠儿屁颠儿的,我现在想着你那时候都觉得丢人!”
“我喜欢他所以追着他,这就很丢人吗!?再说我那也不算是死缠烂打,我总觉得那时候的他也是喜欢我的。”俞晨颇有底气地说道。
“你还真好意思啊你!现在是怎样,他在婚姻路上踩了地雷回头来找你,从前的一切就当作没发生是吗!?你爸可跟我说过,他去协和捞你的时候看你哭哭啼啼那惨样儿,就像死了爹没了娘一样….”
“我不管,他凌晨到,我得去机场接他……”俞晨执拗地说道。
石英摔了筷子,警告道:“今晚哪儿都不许去!让许临自己订酒店明天立马走人!你爸昨天心率都超了正常值的两倍!要不要我拿急诊单子给你看!?”
正说着,石英真走到柜子旁从抽屉里取出单子摆在俞晨面前,俞晨拿起看了看,不再说话。
凌晨,俞晨估摸着许临已经到林城了,心情忐忑地坐在床上望向窗外没有雾霾的星空,发了一条微信:【对不起许临,我爸心脏不舒服…你自己找酒店住吧,我想独自安静一下。】
……
许临蜷蹲在楼门前咳嗽,心想这样下去又要生病了,不间断拨俞晨的号码拨了小半个小时。
俞晨眼见窗外下起蒙蒙细雨,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
“俞叔叔怎么了?”他急切地问道。
“病历上写的是心动过速…”俞晨怔怔说道。
“这种病可大可小,发展下去就是全面的心肌坏死….”
还没说完,侧头又咳起来。
“你…你没事吧,你在哪里?还没住进酒店吗?”俞晨也知道林城的夜很冷。
“怎么可能没事?现在下小雨了,好冷啊…我还在林城医院宿舍啊,都跟你说了,我在这里等叔叔阿姨的回音。”他牙齿打着颤。
俞晨眼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心急地说道:“你疯了吗?那地方闹鬼。”
“我不怕鬼。”
“快点找宾馆住下!”
许临颤抖却坚定地拒绝,“不,这样我来林城就没意义了,我想去你家。”
俞晨叹了口气,只能对许临说:“那你来吧…到了家门口,我爸妈还不至于坏到要把你关在门外。”
“好。”
俞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几个回合,最终决定去敲父母的房门。
俞达忠和石英被敲门声吵醒,石英烦躁着披衣起身开门,俞晨朝他们央求道:“许临在来我们家的路上,求求你们让他进屋好不好...爸,我不想气你,可是我感觉你并不讨厌许临是吗?….”
石英不说话,只是看着俞达忠,俞达忠盯着面前的被子叹了口气,“行吧,今晚先让他住到家里,外面天气还挺冷的,你自己去书房把床铺给他收拾出来…”
获得俞达忠同意,俞晨舒了口气,转身窜出房间迅速跑书房收拾了床铺,然后下楼,在楼门口候着。
出租开到楼门前,许临从车上下来,俞晨奔上去,看到风尘仆仆的他脸色已经被细雨淋成了青白,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预料之中发了烧。
许临扯开嘴角对她笑了笑,捂嘴又是一阵咳嗽。
“我订了你家附近的宾馆,就不到家里吵叔叔阿姨了,咳得有点厉害…”
“死乞白赖说要来我家,现在又不上去了?你这不是作吗?”
“我只是想得到你的回复,怕你退缩…你快回去吧,我去宾馆了。”
正说着,许临转身就要走,俞晨连忙拉住他,着急说道:“你说什么啊!我都给你铺床了!爸妈也同意你住家了!赶紧跟我上楼!”
不由分说,牵着他冰凉的手往楼里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