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在俞达忠手术前一夜未睡,想着许临和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总觉得这孩子虽然自身优秀出色,对于俞晨来说却如同灾星降临。
当年俞达忠选择住在他家楼上就是最大的错误,什么补偿,什么弥补,那个特殊年代做出卑劣肮脏之事的人数不胜数,俞达忠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凭什么这许临的家里人就认为俞达忠是罪魁祸首。
如同一场海啸,卷走众多无辜的人,又有谁能说这是浪尖一粒水珠的错?
俞达忠在江蔚珏葬礼上那一跪,是石英内心最深的伤,个人的尊严和家族的荣耀全都没了,江文涛把父母和姐姐所有的不幸都算在了俞达忠的头上。
因为许临的存在,俞晨这么多年嫁不出去,错过了青春最好的年华,也正是因为许临的存在,俞达忠当初才坚持什么公正正义,想要对前世的罪孽进行补偿,“着了魔”一样不惜解散公司去赔偿那些遇难的矿工。
其实那次的事故跟俞达忠并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俞达忠持股的一处矿权,并且股份比例只有5%,法律责任根本算不到俞达忠的头上。
一次矿难被埋了三十几个人,俞达忠一个人赔款三百万,为此连同自家的别墅,都全部卖掉了。
俞达忠在江蔚珏的葬礼上对许临承诺自己会做一个好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句承诺,让他在事业鼎盛之时走了急转弯的路。
自从那次急转弯后,俞达忠的事业就没再顺畅过,资金链断裂,让他很快破产,从一个亿万富翁变成了平民百姓。
他的性格也因此变得委顿沉默,俞晨的留学资金变得拮据,最后也没能顺利毕业。
石英眼见这个家走了下坡路,无能为力,只能成天抱怨俞达忠的固执和俞晨的没出息,可是抱怨改变不了什么,反而让俞晨和她之间的感情隔阂越来越深。
一个女人如若没有自己挣钱的本领,又对丈夫的经济状况产生不满,脾气只能越来越差,对孩子一定是有影响的。
道理,石英都明白。
可是,自从侄女石惠在北京找了个好老公,眼见自己的境遇从子妹之间的“最好”变成了“最差”,心理落差让她承受不了,对俞达忠和俞晨的不满越来越多。
石英对钱越看重,越会对俞晨叨念谁谁谁家的小孩嫁了个金龟婿,挣了好多钱。
俞晨却宁愿把收入拿去伺候猫猫狗狗,也不愿意交给她。
在这对母女之间,形成一个盘踞的怪圈。
她现在仔细想想,似乎这个家的所有不幸也都和许临有关,如果早知道这十几年的命理会这样急转直下,当初死也要拦着俞达忠租下林城医院的宿舍,更不会把俞晨转到林城一中上学。
现在,得知许临是带着病回头找俞晨的,石英甚至猜疑这许临还在恨着他们一家人,死到临头了都不放饶俞晨….
俞达忠在次日接受了环肺静脉电隔离术,手术两个小时就结束了,石英开了眼界。
许临倚靠在过道窗前的墙上揉着胃,看到石英过来,放下揉胃的手,稍稍直起身,对石英淡淡笑道:“石阿姨,真对不起,这两天工作太忙了…都没空照顾到您和俞叔叔…我跟鸿主任了解过了,俞叔叔的手术很成功….”
石英的脸在阳光下显得越发暗沉,走上前对许临冷冷说道:“你说你脑瘤好了,其实根本没好,对不对?”
许临一怔,有些紧张地回答道:“是复发了,但是是良性的…..”
石英的目光直直望向许临,犹如两把冰锥,加重语气说道:“我能说你无耻吗?还想让我们家对你们家继续赔罪?俞达忠欠你家的,我和俞晨却不欠你,马上和俞晨分手!”
许临没想到消息传到俞达忠和石英这里会这样快,更没想到石英此时看自己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温存。
就在他脑袋里又是一阵钝痛,有些站不稳的时候,俞晨忽然出现,走到他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爸爸这次手术,是许临帮忙安排的,他是担心爸爸的心脏病,才没有告诉你们他自己生病的事情。”
“俞晨,过来。”石英厉色望着她,就像盯着三岁大的小鱼丸,禁止她接近危险物品一样。
俞晨握着许临的手握得更紧了,对石英说:“我已经试过离开他了,但是离不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对他放手,不想再对他反反复复,这样折磨他也折磨我。”
她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轻言细语、放缓语气。
可是从石英的眼里,却看不到妥协转圜的余地。
石英怒不可遏说道:“这件事情傻子也想得清楚,他是在利用你,不然你觉得你一个得了抑郁症的老姑娘,能让他注意到你?我是说嘛,在二环上买了房又有了车,在同远这样有名的医院当着副主任,他怎么想到的会回头找上你…俞晨,你怎么就这样长了年龄不长心!他都快入土了还想着拉一个垫背的呢!给你爸安排一个小手术就想让我对他感恩戴德!?没门!”
要不是被俞晨握着手,许临估计自己是扛不住的,他侧头轻咳两声,不敢咳得太用力,生怕把涌到喉咙的甜腥又咳出来。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是许临,不是其他人!你忘了从前对他的照顾了吗!?你变脸怎么能变得这样快!他是先找上我然后生的病,不是为了拉一个垫背的,是等着我给他力量去对抗病魔,我决定和他一起,再也不离开,这个决定也是我深思熟虑作出的,你做不到支持,但是也别阻碍我,许临他情绪受不了刺激,我求你嘴下留情,别这样说他。”
这时,沈晓桐和杨兰走过来,杨兰对石英招呼道:“我听说老俞也在这里做手术,所以过来看看,哎呀可真巧,你说这哥俩做手术做到一起去了,我和我们家大勇是前段时间来北京看敬春,这大勇身体本来挺好的,莫名其妙心脏就不行了…幸亏这位许医生给他做的手术….”
沈晓桐眼见许临脸色越来越差,朝俞晨眨了眨眼示意她带着许临赶紧离开。
杨兰搀着石英的手说起沈大勇的病情,石英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再对俞晨发作。
俞晨拽住许临的胳膊,转身离开。
石英冷眼看着他们的背影,也无力阻拦。
许医生做手术….许医生医术最好…许医生济世救人…这些石英统统听不进去,她心想这人自身性命堪忧,取得再多成就又有什么用。
许临的脚步越来越慢,鼓了鼓嘴想吐,俞晨连忙掏出随身带的纸巾给他,他手撑着墙面弯腰用纸巾捂着嘴干呕了几下,眼前暗了下来,身子就要朝前面栽下去,还好俞晨眼疾手快在他身后扶住他,问道:“头痛吗?”
他微微摇了摇头,手扶着墙闭着眼睛又缓了缓,重新和俞晨十指相扣,慢慢朝前走,轻声说道:“有你在我身边…我没事的。”
俞晨走着走着,忽然踮脚朝着许临冰凉的左脸颊亲了一口,说道:“我会保护你的,i promise.”
许临望着俞晨,眸子里灿若晨星,与初升的太阳同在,对俞晨说道:“谢谢你陪着我,我会竭尽全力,让一切恢复如初。”
…
俞达忠没想到,杨卿山会来到病房探望自己。
几十年的蹉跎,两人之间的对话已经生分客套,可是杨卿山却忽然说出:“我儿子还是很喜欢你家的俞晨,我们作亲家怎么样?”
俞达忠一惊,连带坐在一旁的石英。
“老俞,我欣赏你的善良,活到这把岁数,我也渐渐能掂量到你当初那样做的份量,你就当是为了让我赎罪,让我儿子娶你女儿吧。”
虽然俞晨对许临说了“i promise”,不过许临没让她在身边多作停留,俞晨陪着他回办公室休息,为他掐按脑袋,他身体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不停催促她回到父母身边,“你爸爸今天刚动完手术,你无论如何都应该陪着他们….”
“可是你…”俞晨担心地望着他。
“别担心我,俞叔叔和石阿姨这时候都需要你照顾,你这样守着我,他们更不会同意你和我在一起了,晚上如果下班时间合适的话,我请你们在外面吃饭吧,石阿姨不了解我的病情,她担心你也是应该的,以后你当母亲就明白了。”许临伸手摸了摸俞晨的耳垂,淡然说道。
俞晨起身干脆地离开,其实她还想对许临粘腻几句,可又觉得三十多岁的人了,更何况是在办公室。
杨兰和石英热络地聊着天,全程只有杨兰在说话,石英都是沉默听着,杨兰不断说起许医生的好,羡慕俞晨和他的姻缘,这时候石英开枪了:“好什么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身体这么差,难道想让我家俞晨以后守活寡?”
听到石英说这话,杨兰心里也为许临感到难过,却又不好反驳,心想要是自己的女儿摊着一个生病的男人,她也是不情愿的。
俞晨赶到俞达忠病房,不想给父亲添精神负担,没把许临的事情说出口,过了两三个小时,俞达忠觉得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主动问道:“许临那孩子…多久动脑瘤手术啊?”
“提前了,下个星期就能动手术。”俞晨回答。
“老石…下个星期我也差不多出院了…要不咱们留在北京帮着照顾一下许临….”俞达忠看了看石英,请求道。
“俞达忠!你个老东西在想什么呢!你跪也跪过了,家财也差不多败光了,还想让我们赔上一个女儿吗!伺候他伺候到死!?”石英听到这话,终于忍无可忍。
俞达忠的心率增加,一旁的护士连忙跑过来,对石英斥责道:“你们家属怎么这样啊!?病人才刚动完手术!要吼吼的就离开病房!”
石英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转身离开病房。
俞晨跟出去,石英一耳光甩在俞晨脸上,骂道:“不孝女!累赘!”,气得脸发白,疾步走了。
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俞晨回到病房,坐到床边握住父亲的手说道:“对不起爸爸…我真的很爱他…”
俞达忠的心率此时恢复到正常,无奈地看了看俞晨,反握住她的手,“你啊…跟你妈妈脾气别太冲,这只会激化矛盾,这些年你妈妈过得也不容易…许临现在长了脑瘤才回头找你,你让我们作为父母的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以心换心,你也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
俞晨流着眼泪点了点头,“我理解,你们要打要骂都对着我来就好…可是你们不要太为难他…他真的再也受不了一点刺激了…我相信他能克服难关…也请你们相信他…”
俞达忠轻叹一声,安慰道:“别哭了,给你妈妈一点时间…..”
俞晨握着俞达忠宽厚的大手,哭了很久很久。
俞达忠没有把杨卿山来拜访他的事情告诉俞晨,他不想俞晨再和姓杨的人有任何瓜葛,心想俞晨既然如此爱着许临,就让她继续爱下去好了...
傍晚七点,许临结束了医院最后一天的工作。
他的脑瘤手术提前了。
临行前,心外科依然很忙,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大轮轴,只有刚好没手术的白志涛和护士长陈香云一起把他送到医院门口。
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我们等你回来”。
他刚走出医院,就接到了石英的电话。
石英冷冷说道:“我和我哥哥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你过来一趟吧,俞晨和你的事情总要告知一下亲戚。”
“好的,石阿姨。”
石英自从下午从医院离开,就去了石惠那里,把许临的情况跟石惠一说,石惠当即就为石英抱不平道:“必须把他俩断了,不断不行!这以后得受多大连累呀!开脑袋的手术可不是闹着玩的!脑瘤呀!我的姑呀,这俞晨怎么这么不靠谱!”
在石惠的怂恿下,石英决定主动把许临邀请到自家亲戚中间,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许临明白石英的意图,心想此时俞晨不是留在病房照顾俞达忠,就是在诊所加班,只能单刀赴会。
他把医院办公室的一些资料拿回丰侨,冲了澡,换上正装,套上皮鞋,马不停蹄赶到上地的一家川菜馆,心想穿得体面一点,至少能遮盖住一些憔悴。
石惠挑了一个靠里的包间, 老公卢江盛正好下班,顺便过来蹭口饭,自从和石惠结婚,卢江盛其实没和石惠这边的亲戚有过多少接触,好几次都是在忙在加班,这次过来,也不说话,就嗑瓜子儿。
石惠的爸妈也来了,俞达忠动手术前一天来的,名义上是来看看老俞的手术成不成功,实际俞达忠做完手术他们也没去医院探望,就是听石英在电话上说了那么一两句,这两口子便觉着老俞手术之所以这么顺利,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其实也就是用这个借口当作幌子想来女儿女婿家里住住,老家那边的房子周围都在拆迁,闹得让人夜里都无法好好睡觉,他们正愁没地方找清净。
下午石英和石惠唠起许临的事情,石惠的爸妈也顺带听了一耳朵,表面上对俞晨这孩子的倔强痛心疾首,其实心里还是有点小满足小得意,觉得还是他们生得好,石惠这丫头虽然以前学习成绩不好又跟着坏男孩玩早恋,可是时间久远,那些事情恍如隔世了,能和卢江盛这样的人成家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所以啊,女孩什么都可以不好,就是模样必须长得漂亮,不然只能落得俞晨这样的下场,找的男人不是倒贴就是七灾八病的。
石英和哥哥嫂子聊着天,表面谈笑风生,其实能感觉到对方对俞晨的嘲讽和看不起,连带自己和俞达忠,这一整个家庭在家族里算是败落了。
她不由想象,如果杨禹鲲和俞晨能够成事,那她该有多么风光,就能回到从前俞达忠发达时的那段日子了...
正当石英要跟哥哥嫂子提起杨禹鲲的时候,许临出现。
眼前这五个人,最先眼前一亮的却是一直嗑瓜子儿的卢江盛,他作为美国药企中国区的副总,当然对医疗圈极为熟悉了,同远医院的几把刀他都能叫上名字,其中就有许临,大仙儿的名号他早已听说,对于他率先发起跟心脏支架生产商作对的事情也略有耳闻,在几次医学研讨会上见过他,就是没找到机会说过话。
卢江盛最先站起来,表情颇为激动,只叹身上没带名片,迫不及待朝许临伸出手,“你是同远的许临许主任吧?免贵姓卢,卢江盛,华笛医药中国区的副总。”
石英、石惠父母和石惠惊讶地望着卢江盛那张殷勤的脸,石惠心想老公对着自己都不曾这么殷勤过。
许临和卢江盛礼貌握手,“你好。”
卢江盛将许临引到自己旁边的位子上坐下,为他倒了杯茶水,笑道:“哎呀,好几次开会我都想和你打招呼,没想到能在这个场合下见到你,缘分啊,缘分。”
其余四人面面相觑,一脸愕然,卢江盛转而对石惠介绍许临:“这位可是同远医院有名的心脏外科专家。”
石英这才想到,下午对侄女和哥哥嫂嫂述说许临的时候,忘记说他的职业了。
“原来是个医生啊。”石惠看了看石英,目光里有了责怪和埋怨,也后悔自己没有提前跟老公提起俞晨对象姓什么叫什么。
“同远医院”、“心脏专家”这些词汇,一听就和卢江盛的交际圈密切相关,还怎么“讨伐”这个许临。
石惠自己没工作,父母又早就下岗,全家老小都指着老公的收入过活,许临既然是老公这么看重的人,和俞晨处对象不是正好吗?
…还管他绝症不绝症…..
石惠和父母立马想掉头走人了。
石英见到卢江盛的殷勤,又看了看侄女和哥哥嫂嫂瞬间的冷淡,知道这个饭局是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了,可她仍不愿意罢休,对许临问道:“听说你手术在下个星期?”
“是的阿姨。”
这时候卢江盛一脸惊讶的样子,说道:“这么快就做手术啊,也倒是,尽早做尽早好,现在神外手术技术突飞猛进,我看天坛宣武那边的手术,两三天病人就可以下床走路了,简直就是叹为观止啊。”
“还好,失败也是有的。”许临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