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言念君子(2 / 2)

韩青道:“中午了,去换件衣服,有汗水,伤口会痛。”

帅望唔一声,然后微微惭愧了,笑:“我明天早起。”

韩青笑笑,拍拍他:“帅望,别浪费你的生命和才智。”

帅望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浪费就浪费吧,人家不是说了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韩青淡淡地:“人家也说了,大隐隐于朝,小隐于野。”

帅望笑笑,五千年的智慧,一大半在教人如何保住自己的脑袋,可是生存一向不是件容易的事。

韩青轻轻拍着帅望的肩,或者该把韦行叫回来了,韦行积威之下,也许根本不必出手,已经可以让韦帅望愤发图强。

韩青问:“我叫你父亲回来可好?”

帅望抬起眼睛看着韩青,没吭声,可是,他眼睛里的那个受惊的小人,并没出现,他只是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这种表情,有点象韦行受伤时的那种冷硬。

韩青沉默着,呵,帅望不怕他父亲,帅望怕他,韩青微微觉得刺痛,帅望的目光重又慢慢柔和,垂下眼睛,叹息:“我不想见他。”

韩青缓缓道:“过去很久了,他同你一样痛苦。”

帅望笑笑。

心里轻轻地,啊哈,真的?这可真让我快意,近年来少见的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原来有人同我一样痛苦呢,原来有人象我一样,大笑之后,在镜子里发现另一个自己,在镜子那面,冷冷地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冷漠地自己与自己相对。身负重伤,不能缩成一团哭泣,有人一定要指给我一条阳关大道,要我自强不息,带伤上路,直到下一次粉碎来临。

原来有人同我一样。知道这不过是人生,不过是人生寻常事,真让我欣慰。

或者,每个人都曾经有那么一刻,发现自己被命运之手碾碎,也许是有那么一刻,渴望自己已经被命运之手碾碎。

帅望笑:“你知道他会怎么对待我。”

韩青没回答。

帅望淡淡地,轻声:“为什么不自己来?不怕他失手打死我?”

韩青沉默良久:“我再想想。”

如果是从前,他会坚定地说,韦行不会,现在,他不敢保证韦行不会,他会捏碎韦帅望的手腕,怎么能保证他不会失手?

帅望道:“我尽力好吗?我尽量努力,我不是一定要去比武,不必着急,还有一辈子呢。”

韩青微微悲哀地:“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帅望,十五岁,你就成年了。”

帅望沉默。

吃完饭,帅望睡个午觉,刚睡着,已被桑成叫醒:“休息好了吗,去练剑吧。”

韦帅望绝倒:“老大,你是不是打算把骚扰进行到底?”

桑成眨眨眼:“我只是提醒你下时间啊,我听你说你要努力来着。”

帅望哭泣:“我只是一时激动,冲口而出,我现在已经不激动了。”

桑成轻声:“师父会失望。”

帅望无奈:“每个人都会经历挫折,没有挫折的人生是不存在。我相信师父会坚强地克服这种消极情绪,健康成长的。”爬起来,穿上鞋子,你奶奶的,老子就不相信,天底下就再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安静静睡觉的地方。

桑成问:“你去哪儿?喂,那边不是校场,喂,你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韦帅望智慧地:“我去看看师爷回家没有,顺便弄点好吃的,走吧,一起去。”

桑成顿住:“这个,呃,那个,我觉得,你应该练完剑再去。”

韦帅望道:“不行,百行孝为先,我这孝心上来了,无论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拦不住我,我非去秋园不可。”

桑成跟了两步又停下,再跟两步,终于放弃。

他怕他师伯,但是跟他师爷比起来,他师伯善良得象天使。

桑成看着韦帅望潇洒离去,心说,你师爷这些年可是受够了你的孝心,账单从原来半米长,已经变成三个字韦帅望,然后下面越来越巨额的数字。我没有勇于付账的爹,或者等我哪天发了财,再同你一起去秋园吧。不知道师爷为啥一直忍着你,(他从账单里得到乐趣了吧?)你去吧,我可不敢去,我没胆量考验他的耐心与爱心与修养。

帅望转到后山,分开的两间房,据冷良说,一边是练丹制药的地方,倚山而建,盖得比较结实,而且防火。一边是住宅,让韦帅望韦大善人找他时无论如何一定要去防空洞,千万给他留个住的地方。

帅望开门,冷良迎出来:“你师父没空看你,你就放羊了?”

帅望找个地方坐下:“困了,我要睡觉。”

冷良看看他:“你不如一头撞死痛快。”

帅望扬扬眉毛,想骂人,想了想,又算了:“你忙你的,我睡我的。”

冷良笑:“对,折磨你师父你爹最好的方式的就是毁了你自己。”

帅望苦恼地:“够了,我自己家里也有苍蝇。”

冷良自顾自操作他的一堆药品。

许久,冷良以为韦帅望睡着了,轻叹了口气,却听帅望问:“我应该打起点精神来吧?”

冷良道:“谁管你,你愿意抹脖子上吊吞金投河,关我屁事?”

帅望笑:“这是你唯一可取之处。给人自由。”

冷良不理他。

帅望窝在床榻上看着天花板,良久,终于坐起来,缓缓道:“我想再做一次手术。”

冷良顿住,慢慢回过身,打量韦帅望:“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不知道做了之后,你的手还能不能动,所以,不!”

帅望道:“我要我的右手。”

冷良道:“风险太大,可能性太小。”

帅望道:“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要试试。”

冷良道:“即使我给你换上一只新的手,你也不可能象从前!与其让你的右手重新学习,不如练你的左手,你这不是坚持,你这是任性!你死了这条心,去同你师父撒娇吧!”

帅望呆坐一会儿:“我不会再来找你。”站起来,一脚踢翻凳子,摔门。

冷良继续他的工作,忽然间若干张曾经嚣张飞扬的面孔在他眼前一一闪过,那些面孔,一个接一个地慢慢黯淡下去,带着死亡般的灰败脸色,与沉寂下来的眼睛。

所有的火,都曾经热烈燃烧,最后成为灰烬。

冷良盯着杯子里渐渐变色的液体,把产生变色反应的剂量仔细记下来,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把一闪而过的悲哀淹没。

别想太多,别管别人。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