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菩萨似的一个人生下个厉鬼般的儿子,缠了吴府这么些时日不说,还要回春返阳,继续为非作歹下去了!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老奴这就走。”
不待吴议多问,他慌忙择了个由头,打着趔趄逃离这座荒凉的别院。
吴家大宅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吴绩被贬谪回袁州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
快半轮岁月了,从贞观到总章,从太宗到当今圣上,好像都已经把他这个袁州刺史彻底遗忘在了这片天高地远的水米之乡。
他等累了,也老了,白发多过黑发,皱纹爬到眉头。数十年风雨磨砺出的一身硬骨被揉进温柔乡里,碎成白白软软一身肥肉。
他老得开始不喜欢照镜子,但很愿意对着自己的嫡子,从他年轻光洁的脸上照出自己昔年英俊逼人的模样。
张起仁算算日子也快到袁州了。
他把吴栩召到面前,挤出一个慈眉善目的笑:“《神农本草经》都背熟了吗?”
“背得九成熟了。”
青年抬头笑了笑,显然已经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好。”吴绩欣慰地颔首,“张起仁博士最推崇的医经就是这一本《神农本草经》,你回头再把经注都通读一遍,必能得青眼。”
“是。”
江氏悄悄立在门口侧耳旁听,听到这个“是”字才敲定一颗心,正抚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吴九便冒冒失失地闯入眼帘。
“夫人!”他惊叫一声,“吴议的病转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设有各类博士,是传师授业的官员,太医博士就是给太常寺的医学僧讲课哒,地位还是挺高的
第6章
“吴议”两个字闯进耳朵的时候,吴绩只觉得这名字分明很熟悉,却没在脑海里翻出个像模像样的人影。
吴栩朝门外轻咳一声:“吵什么,老爷在这里问我书呢。”
江氏往外使了个眼色,吴九赶紧跟着她退出院子。
这个小插曲就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水,没惊起半点浪花。
吴绩很快把那个名字抛在脑后。
“张博士此次亲赴袁州,一来是为了选拔人才,二来你祖父生前与他共事一堂,这一遭也有慰问灵堂的意思,三来嘛……”他顿了顿,望向朱红的窗柩之外。
灰蒙蒙的天色中似有有一丝雨丝飘过,旋即涅没于青黑的瓦顶。
吴栩立即拉拢窗户,附耳过去。
吴绩压低了声音缓缓道:“张起仁服侍东宫已久,轻易不会离开长安,你说,咱们这袁州城还能有什么值得他老人家大驾光临的?”
吴栩心领神会:“父亲的意思是,张博士是冲着鄱阳郡王李素节来的?”
吴绩道:“郡王爷的生母萧淑妃与武后惯有龃龉,乾封初年的时候,陛下就已经下令不再召见他入朝觐见,如今两年过去了……”
“您是说,太子殿下想斩草除根?”
吴栩话刚出口,便见吴绩飘远的眼神骤然一沉,落到自己的脸上。
半响,才露出一个温吞水似的笑:“你啊,太年轻了。”
“儿子愚钝。”他摸不透、看不着、猜不出年逾半百的父亲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更遑论看穿天顶上那些神仙人物的利害纠葛。
吴绩也不急于作答,不徐不缓地扶着胡须,似乎想要从中理出丝缕头绪。
一阵沉默后,才慢悠悠地道来:“太子殿下素来看重手足情谊,与武后果毅刚强的行事多有冲突,郡王爷是武后要贬的人物,太子却遣了个杏坛圣手来,你说,这是要打压他,还是要提携他?”
吴栩到底不是一窍不通的榆木疙瘩,经他父亲两句提点,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武后一派如今在朝中枝叶相通、势力大炽,也难怪东宫党坐不住了。
李素节固然不是太子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到底是血统纯正的李唐皇子,这天下终归是姓李的,总不能改了姓氏独尊武后。
能得到李素节的支持,哪怕只是声援,也足够俘获人心,更能落下个兄友弟恭、仁厚贤德的好名声。
如此想来,张起仁这一遭倒真是三管齐下,事半功倍了。
“听说太常寺里党派之争一向厉害,既然张起仁是东宫党,那咱们吴家……”吴栩沉思片刻,“若儿子有幸能赴长安,想来也不得不依附太子的羽翼了。”
年轻人,性子急,沉不住气,总是想在第一时间就挑棵良木栖着。
吴绩静静瞥他一眼,老道的眼里既无赞赏也无贬斥,唯有不可见底的一池深潭。
“不急。”他松开手里的动作,沉声吩咐,“你先着人挑些顶尖的人参松芝送给郡王府,改日我们父子再亲自登门拜访。”
吴栩诺诺应了一声,知道自己在这场临时的考查里表现幼稚,也不敢再多问,垂头丧气地办事去了。
这边父子两个才散了场,另一头江氏已和吴九拟定一出好戏,还没等到两天,便风风火火地领着人去搜吴议的院子了。
吴议冷着眼看他们翻箱倒柜地做戏,自个儿坐在那张老旧的八仙桌旁,挪动一步的意思也没有。
药瓶本来就是吴九亲手藏进去的,搜出来当然也分外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