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隆二十年五月十七晨,安平侯侄女沈氏和亲大辽,时逢朝局大变,龙武卫及禁卫军奉命戍卫京畿,送亲的仪仗离京时只有寥寥三五百人,比前朝韶华郡主和亲大图时红妆万里出故国的壮景,本朝和亲大辽之景实在叫人唏嘘。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南下的军民抵达汴河江岸,历时近两个月,当年从军西北的五万儿郎终于望见了滔滔汴河水。
这夜,江上起了雾,雾海接天绵延似嶂,举头难见星子,唯见箕星在东,明亮异常。
中军大帐旁的侧帐里,暮青从榻上坐起,屏息细听,警戒如兽。
步惜欢在她身旁笑了声,“怎么草木皆兵的?”
“你不觉得太静了吗?”
“今夜无风,自然静。”步惜欢曼声道罢,又对帐外道,“把火盆搬近些吧。”
这时节闷热潮湿,帐外无光她睡不着,火盆离得太近他又担心她热,于是便命宫人搬远了些,没想到这一搬远,炭火声便小了许多,帐外太静,她反倒不安了。
“才二更天,这样坐等岂不难熬?”步惜欢拥着暮青躺了回来,安抚道,“我在,将士们也在,你还有何不安心的?”
暮青皱了皱眉,正是因为重要之人都在,她才不安心。可这人似乎总能安抚她,这明明毫无说服力的话竟叫她定了心神。
他们都在,风雨同舟,何事可惧?
“嗯。”暮青淡淡地应了声,阖眸养神。
只是养神,她知道,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
三更时分,江雾推上岸来,层叠成云,万军之营如在仙山深处,精兵举火来去,雾霭随人流动,远远望去,虚实难辨。
军营深处刚刚换防,两队巡逻兵从一座军帐外交错而过,帐中有道刀光闪了闪。
“都这时辰了,还没乱起来。”
“闭嘴!”
军帐中光线昏黄,一人盘膝坐在暗处,难辨面容,却可辨其声音。
月杀!
“行行,闭嘴就闭嘴,小爷不跟失宠之人计较。”乌雅阿吉笑得十分恶毒,舔着刀刃补了一句,“更不跟腰不好的人计较。”
月杀让呼延昊从眼前把主子的女人劫走,那女人舍命自刎,惊了爱妻如命的皇帝主子。他家主子舍不得责备爱妻,就问了侍卫护主不力之罪,罚月杀南下期间看守人犯不得擅离。隐卫之责在于护主,命人来当牢头,与疏离贬斥无异,月杀心情不好,他不计较。
月杀也不与乌雅阿吉计较,他没接话,只紧盯着军帐中央。
草席上躺着两人,一老一少,睡得昏昏沉沉的,正是华老将军和季延。
此处并非东大营,军中压根儿就没有看押二人的固定之所,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在东大营罢了。
章同与暮青有同伍之谊,东大营又是曾经的特训营,对外声称人犯由东大营看守,至今无人怀疑。可实际上,自南下之日起,押解人犯的马车就混在百姓的队伍里,入夜后再乔装成御林卫转移到营中,至于转移到哪个营区哪座营帐,要看当日扎营的地势和斥候的军报。
此乃绝密军机,除了步惜欢和韩其初,只有看守之人知晓详情。
月杀抿着唇,眼眸在黑暗之中利如鹰隼。主子之谋向来深远,今夜便是决战之机,孰胜孰负就看主子和那人的乾坤之谋哪个更胜一筹了。
*
四更时分,雾色浓如大雪,两个传令兵举着火把往西南两座大营的军侯大帐而来。
南大营外,值夜的亲兵定睛远眺,奈何视野极差,只听出铁靴之声急如泼雨,他赶忙扬声问道:“前面何人?”
话音落下,雾里已显出人影,来人手执令符肃声道:“紧急军情!”
亲卫借着火光看出来人是韩其初帐下亲卫队中的一人,忙回身通报,刚转身,帐帘便被人撩开了。
老熊大步走出,问道:“出乱子了?”
“禀军侯……”传令兵上前一步,在老熊耳边低语了几句,递上一封手契。
“什么?!”
“军侯不可张扬,需以军心为重!”
老熊张着的嘴顿时闭上,低头看了眼掌中的手契,面色凝重。这一夜都没听见有啥声响,乱子出在那边,确实也听不见。
再有两个时辰就要渡江了,是差不多该有敌情了。
敌情……
老熊心头五味杂陈,忍不住叹了口气。
“军令甚急,军侯速去为上!”传令兵催促道。
老熊低着头摆了摆手,“行了,走吧。”
他一夜没睡,军袍甲胄仍穿戴齐整,亲兵牵来战马,他便动了身。
二人动身之时,侯天也出了西大营,不一会儿便被雾色吞没了身影。
*
五更一到,韩其初出了中军大帐,唤来亲卫长吩咐道:“依约定,再有一个时辰江南水师就该到江边了。传令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全军拔营,各大营要依此前的军令行事,切勿自乱!”
亲卫长道声遵命,急奔而去。
暮青闻声起了身,换上军袍,束冠披甲,坐等拔营。
然而,半个时辰后,中军大帐外却传来了韩其初急迫的声音,“执我的令符,快马去查!”
暮青起身便往外走,一撩帘子,见韩其初已到了偏帐外。
“启禀殿下,军中有人失踪了!”
“何人?”步惜欢跟过来,问话时顺手将帘子从暮青手里捞了过来,亲手拢好挂了起来。
“回陛下,是南大营军侯熊泰、西大营军侯侯天及亲兵二人,还有……传令兵两人!”
什么?!
暮青面色一寒,“详尽道来!”
“是!半个时辰前,微臣命亲兵前去各营传令,未料两位军侯不在营中,四更时分有人前去传令,称有紧急军情,两位军侯走时各带了一名亲兵,之后就再没回去。”
“人往何处去了?”
“回殿下,不知去处,微臣方才已命人快马去查了,两位军侯不可能凭空失踪,四更时分当值的将士里定有瞧见两位军侯往何处而去的!只是还有半个时辰战船就会抵达江边,西南大营离此有些距离,一来一去外加盘问要不少时辰,时间紧迫!”
不管元修的人有何诡计,目的都是为了营救华季二人并阻止军民渡江南下,故而渡江之事万万不可拖延,迟则生变!
韩其初满脸愧色,今夜有雾,军旗无用,因今晨渡江必有战事,为稳军心,军中便商议没有敌情不以鼓号为令,寻常军令以传令兵传令。他派出了帐下的亲兵队,每人授以令符,命亲兵们在扎营之后熟记道路,确保入夜之后军令可以层层下达。
谁料想千防万防,没防住亲信之人。这些人是他担任军师后亲自挑选的,皆是坚忍心细的江南少年,本以为是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没想到其中会有元党的人。幸亏圣上曾密嘱过他不可对人透露绝密军机,哪怕是亲信之人,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暮青冷笑了一声,韩其初闻声抬首,见她大步出了偏帐。
“何需挨个查?查辕门便可!”这话没头没脑的,说罢时暮青已在偏帐旁寻见了卿卿,她牵来缰绳便翻身上了马。
“殿下!”韩其初一惊,伸手欲拦。
一道人影掠起,动若雷霆却飘忽似云,眨眼间便稳稳得落在了马背上!
步惜欢一手揽住暮青的腰身,一手制住了马缰。
暮青回头道:“等不及解释了,他们十有八九出了军营,我必须去一趟!”
火光映红了女子的半张容颜,那双眸子赤红无波,似静谧的红河水,无风无浪,平静得可怕。
暮青深深地看了一眼步惜欢,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多言,只希望他能读懂她——她知道此去有险,但并非鲁莽行事,她冷静得很。
步惜欢看着暮青,眸光亦深,“为夫何时不许娘子去了?不过是想为娘子效劳,当个马夫罢了。”
两人的目光相撞,那一刻不曾有什么电光星火激出,只有细雨清风悄入心田,彼此了然。
“似你这般磨蹭的马夫,就算半个时辰之内寻见了人,本宫也不会给赏银的!”暮青嘴上没好话,却默许了步惜欢同去。她不用他驾马,说话间便将缰绳一提,一夹马腹,策马驰入了雾色里。
风起雾散,韩其初的衣袂被扯得猎猎作响,他起身时已看不见人影,只听见马蹄声远去,人声随风传来。
“半个时辰之内,皇后殿下若能把人寻着,奴才情愿不要赏银。”
“那你要何赏赐?”
“奴才不要赏赐,只愿此生服侍殿下,还望殿下莫嫌奴才愚笨。”
“……你不愚笨,只是话多!”
步惜欢长笑一声,笑声分明已远,旨意却传来韩其初耳边,话音清晰如人在旁,“传朕旨意,大军依原计渡江,勿理旁事!半个时辰后,朕与皇后在江边等着!”
韩其初急得恨不能跺脚,却也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叹一声上位者明辨诸情临危不乱的气度,甘拜下风。
“击鼓传令!大军拔营靠江!”
*
卿卿的脚程极快,暮青和步惜欢到达辕门时,辕门口的人还不知出了何事,一干将士见到帝后慌忙行礼,暮青问道:“熊泰和侯天可曾出营?”
小将禀道:“正是!两位军侯四更天后奉了军师之命出营,出营时有令符和军师的手契!”
“可曾骑马?”
“骑了!”
“往哪边去了?”
“那边!”小将抬手往江边一指!
“开门!”不待小将把手收回来,暮青便寒声道。
小将赶忙遵旨行事,辕门刚开,暮青便策马驰了出去,经过辕门时,步惜欢抬手捞住一支火把照路,两人直奔江边而去。
*
天色未明,大雾接天连江,暮青到了江边便把缰绳递给了步惜欢,“江边太黑,我的目力有限,你来骑马吧,我照路。”
“好。”步惜欢温声应了,把火把递给暮青,策马沿着江堤寻人。
“只管往前去,他们是骑马出来的,倘若出事,必是出在辕门听不见声响的地儿。”
“好。”
“昨夜雾大,视野受限,堤上多半设有陷阱,你小心绊马索!”
“好。”
她的提醒,他只是曼声道好,仿佛不是她在提醒他,而是他在安抚她。
暮青却安不下心来,她盯着前方,眸光似斑斓的江波。步惜欢沿着江堤驰出了很远,停下时勒马勒得很急,火苗噗的一声,声如寒风吹破了窗纸。
前面并无人影,只是风里有股子淡淡的腥气。这腥气并非江水的泥腥味儿,而是一股子铁腥气,虽淡,暮青却知道她没有闻错,否则步惜欢勒马急停又是为何?
这时,卿卿踏着蹄子往后退了退,暮青的心因此更沉了些,刚想下马,便听见后方传来了马蹄声。
月影带着一队神甲侍卫赶了过来,约有百来人,火把的光亮驱散了大雾,堤上的视野开阔了许多,但前方依旧看不见人影。
暮青回头沉声道:“下马!”
“好。”步惜欢仍是这话,揽住暮青便掠下了马背。
刚落地,只听一声马鸣,卿卿忽然咬住步惜欢的衣袖向后拖拽,任他如何安抚都不肯松口。
暮青见这事态只能退了回来,抚着马颈道:“前面有险,我们知道,可是必须要去,昨夜失踪的将士里有对我有恩之人。”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似岸边的江风,“时间紧迫,不能和你细说,我只能告诉你,前面的血腥气不是两方人马打斗留下的,而是有人惨死,死者很可能是两位军侯的亲兵。”
暮青转头望向江面,望了许久,再开口时声线已有些哑,“你看,这就是汴河,天下第一江。天亮了就能渡江了,对岸就是故土,昨夜不知有多少爹娘未眠,不知多少人家盼着儿郎回乡,可有人却回不去了。我必须去看看,哪怕是尸体,我也要江北水师的儿郎乘着战船回乡,葬在故土之上!”
卿卿是步惜欢的爱马,暮青珍视它,所以方才本可骑马往前,她却因为知道它不喜血腥气而决定下马步行。她并不觉得它能听懂复杂的人言,但她相信它能感知得到她的情绪。
果然,卿卿盯着她,眼睛乌黑明亮,仿佛能识善恶。盯了她一会儿,它低头放开了步惜欢的衣袖,转而来咬拽她的。
暮青有些惊讶,卿卿对她并不热络,允许她骑是因为步惜欢,这是它第一次对她表现出关切之情。她心生暖意,也有些愧疚,前几日巫瑾不知对它下了什么药,惹得它惊嚏不绝,御林卫以为它得了马瘟,赶忙将事情报至了中军大帐,她亲自去巫瑾那儿取了药,卿卿折腾了大半日才好,算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谢谢,我会小心的。你若觉得不适就在此等着,或者去江边,待会儿跟着大军上船就是。”暮青拍了拍卿卿,想将衣袖从它嘴里让出来,不料话音刚落,它就把她的衣袖吐了出来,吐出来后还打了个响鼻踏了踏蹄子,那模样甚是嫌弃,似是在撵她走。
暮青愣了愣,心知自己应是犯蠢说错了话,卿卿不爱听了。她顿时有些后悔,但眼下不是改善关系的时候,她只能怀着抱歉转身离开。
卿卿还是跟了过来,跟在步惜欢身后,步惜欢将暮青手里的火把取了回来,顺道牵了她的手,不松不紧,温暖坚定。
月影和侍卫们也下了马,众人的脚步放得极轻,却似某些沉重的心情,难以言说,唯有默行。
血腥气是从七八丈外传来的,堤上垂柳成林,黎明前夕,星月无光,雾色朦胧若鬼门关开,柳丝低垂似冤鬼飘行。一棵老树的弯枝下吊着个人,江雾如烟,柳丝织帘,江风拂去,隐约瞧见雾里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
侍卫们戒备得盯着柳树林子,此时雾大,林中恐有刺客!
步惜欢却并未下令查探,只抬手一拂,袖风逐得雾散柳开,见了树下之景。
只见一人裸身悬颈吊在枝头,喉咙被割,麻绳勒在血肉里,血顺着脖子将白花花的身子染得艳红。那人耷拉着头,肚子被开了膛,血和肠子顺着脚尖儿流下江堤,乍一见如老树淌血。
侍卫们皆是出身刺月门的江湖死士,并未被眼前的诡异场面慑住,却因暮青方才之言而有些心惊。
殿下说,血腥气不是两方人马打斗留下的,而是有人惨死。
这……还真说中了!
可这一路行来,路上并没有见到特别的线索,她是如何知道有人惨死的?莫非真乃神人也?
“这现场……我见过!”暮青冷不丁地出了声,这话倒比眼前的景象更诡异,诡异得叫人后背发凉!
“嗯?”步惜欢望来。
“青州山里!”暮青盯着老树与尸身,想起当年从军之时。
那时,新兵行到青州山里,她和章同夜里比试高下,回营时章同的队伍里少了一人,那新兵死在了一处林子里,现场与今夜像了个七八成。
当年的情形步惜欢并未亲眼见到,却根据暮青的只言片语猜出了几分,眉宇间因此显出几分沉凝之色来。
“火把!”暮青将手伸来,吐字如冰。
步惜欢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便把火把递了出去,放任她向着老树走去。
见步惜欢没拦也没跟着,侍卫们便也原地观望,他们听说过暮青验尸的规矩,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靠近尸体。
柳树阴寒,树下吊尸,女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雾气被火驱散,又在她身后生聚,飘忽如鬼烟,渐渐的遮了身影,待她拨开柳丝钻入老树底下,侍卫们在三丈之外只能凭着火光的移动来辨别她的举动,很难将里面的情形看清楚。
刚刚暮青所断之事有两件——有人惨死,死者可能是军侯的亲兵。
现如今已经印证了一事,还剩惨死之人的身份。
老树不高,死者的脚尖儿触在地上,几乎与人同高。死者的头颅就耷拉在暮青面前,她举着火把弯下身来,见尸体的颈部果然与青州山里那具尸体的情形一样,脖子几乎被割断,颈后只有一层皮肉连着。
死者的脸埋得甚低,暮青借着火光望去,对上一双凶煞的眼。那双眼睛睁着,淤紫青黑泛着幽光,仿佛厉鬼还魂,说不出的森煞阴邪。
即便验尸多年的老仵作乍然对上这样一双尸目都要吓得抽一口凉气,暮青却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扶住死者的下颌,将头抬了抬。
这一抬,血肉分离的声音清晰可闻,断颈之中隐约有幽光一闪!
那幽光细如针尖儿,被火光和尸目的幽光所夺,不起眼,却快如紫电!
暮青与尸体面对面,她的喉咙离尸体的断颈只有三尺之距,那针尖儿般的幽光在她抬起死者的头颅时猝然发动,眨眼间便到!
只听嗖的一声,似暗针之声,又似危弦之音,急迫,肃杀,平啸奔来,杀气威凛!
这一刻发生了许多事。
暮青侧身急避,火把脱手向后扔去,袖甲内的冰丝弹射而出,割风斩雾!但见柳丝斜飞,绳断尸落,老树轰然向后砸倒,狂风刮得人摇摇欲坠,暮青借着风势疾退,头顶上道道人影掠却,飞石般坠入柳树林中!
暮青面向林子,后背忽然撞上一人,步惜欢揽着她的腰乘风退至堤边,一支火把躺在她的靴边,火光映得军靴赤红,似杀敌染血的刀。
“伤到哪儿了?”步惜欢将暮青上下打量了一遍。
“没事。”暮青盯着林子里的人影,眸波滔滔,势可覆人,“有事的一定是他们!”
只见侍卫们正往外撤,边撤边戒备地盯着林子深处,待众人退到堤边时,一队百来人的精骑押着老熊、侯天和他的亲兵现身,后头升起密密麻麻的火把,竟有一支兵马藏在林中!
三天前上陵调兵,但因顾及华季二人的安危,驻扎在了离此百里的城中。昨日傍晚扎营之时,军中曾派斥候探过江堤,夜里也派人巡查过,都未发现军情,这柳树林子里的兵马难不成是凭空生出来的?
侍卫们惊诧不解,只见老熊、侯天和一个亲兵被五花大绑着跪在林子边儿上,三人口中塞着布团,见到暮青后奋力想开口,却说不出清楚的话来。
这时,马队里有人笑了声,一个青年将领打马出来,提枪指住了侯天的后心,扬声道:“想擒皇后殿下还真不容易。”
“你是何人?”暮青见这将领面生便开口问道。
将领道:“微臣禁卫军校尉沈明启。”
暮青听着这名字耳熟,问道:“你和安平侯府有何姻亲?”
沈明启皱了皱眉,自嘲道:“看来微臣还真难摆脱安平侯府。”
他没明言自己和沈家的关系,只问:“此话侯爷也曾问过微臣,与殿下所问一字不差,看来殿下和侯爷还真是心意相通。既如此,微臣护送您回京如何?”
话是对暮青说的,沈明启却兴味地看了眼步惜欢。
步惜欢但笑不语,不理会这显而易见的挑拨之言。
暮青寒声问道:“我问你,今日之事可是元修授意?”
“侯爷授给微臣便宜行事之权,微臣今日之举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好!”暮青冷喝一声,抬手时指间已多了把薄刀,“那今日就先留下你的命!”
沈明启笑了一声,看似没把暮青手里那把小得可怜的刀放在眼里,却暗暗地拿长枪抵了抵侯天的后心,“那皇后殿下不妨让微臣死个明白,微臣不解,殿下是如何知道尸身里藏有机关的?”
她身无内力,又离尸体那么近,如若不是事先有所警觉,他绝不信她能躲开藏在断颈之内的暗针!
“这很难吗?”暮青还是那句话,“世间没有完美的犯案手法,所谓的完美,不过是查案者粗心,而犯案者自恋罢了。”
沈明启眯了眯眼,眼底的阴郁一掠即灭,“愿洗耳恭听。”
“很简单,因为你不管使何计策,动机都很明确——营救人质、阻止渡江、带我回京。”
“前几日军中发生了营救人质的事,今日最要紧的事便是渡江,所以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把防备之心放在了渡江和事关渡江成败的人质身上,而忽略了元修还想让我回京的事。你昨夜做的最蠢的事就是把熊泰和侯天骗出军营,恰恰是你提醒了我!”
“军中来报,称熊泰和侯天出了事,我很奇怪,为何卢景山没出事?他与熊泰和侯天一样是西北军的旧部,且论军龄,他跟随元修的年头儿最久,为何军令没假传到他那儿去?显而易见,你的目的不是策反西北军的旧部,那你的目的何在?”
“想推测你的目的并不难,只需推敲出卢景山和熊泰、侯天二人有何不同便是。老实说,我醒来之后得知卢景山的选择时有些惊讶,我听说他留下是因为我帮西北军追回了抚恤银两,他想替当年自己麾下死在大漠里的将士报还恩情。即是说,他自认为欠我恩情,而我不欠他的。但熊泰和侯天不同,他们一个是我在新兵营时的陌长,对我多有照顾,一个在我遇刺时曾为了回营报信不顾生死从崖顶跳下,他们二人对我有恩!他们失踪了,我不会坐视不理,我一定会找他们!”
“军营里有五万人马、三千御林军和一千神甲军,任你有再多的奸细藏在军中,你的人马和我在军营里对峙上,你都毫无胜算,所以何需遍查军中四更时分值守之人?他们两人指定被骗出了军营。”
“今日渡江,军心何等要紧?我接到军报时还有半个时辰战船就要到江边了,我绝不愿看到这个时候军中因此生乱,但我也绝不能弃他们二人于不顾,所以我只能瞒着此事,带少数人马出营来寻。如此一来,你觉得我还会猜不出你的目的吗?你的目标是我,而他们两人只是引我出营的诱饵。”
一番推断罢了,沈明启啧啧抚掌,“人言殿下机敏如神,果非虚言!”
此言听着并不那么由衷,沈明启接着便道:“不过,殿下有一句话说错了,此计并不愚蠢。所谓知己知彼,正因微臣深知殿下机敏,所以才出此计策,如若殿下猜不出人在军营之外,微臣如此行事岂非白费心机?此计是专为殿下所设,并非微臣愚蠢。”
“所以才说你自作聪明。”暮青冷眼看着沈明泰,“正因为猜出你的目标是我,我才有所警觉。”
“通常来说,越复杂的计策越需要事前周密计划,你奉命前来不容有失,而侯天和熊泰都是杀敌勇猛的老将,一旦路上打杀起来,很难保证不发生意外状况。万一他们之中有人逃回军中报信,你就功亏一篑了。所以,你事先不可能没有不战而擒敌之法,那么,既然你一定会竭力避免打斗,那我为何会在半路上闻见血腥味?”
“人只能闻出三五丈内的气味,即便有风,即便嗅觉灵敏,也不可能闻出太远。当时侍卫们举着火把,火光照出了三五丈却看不到血腥味的源头,这只能说明现场留下了大量的血迹。我可以猜想是你的计划出了意外,但现场留下了这么大量的血迹,倘若发生过意外打斗,那必是一场恶战!我想不通,他们二人若有恶战的时间,为何会寻不到空隙触发袖箭通知军中?”
“恶战的可能性不大,那么考虑到失踪的时间和失血量,只可能是有人惨死了。而你需要留着熊泰和侯天的性命要挟我,那死的还能有谁呢?”
侍卫们方才还曾疑惑暮青是怎么知道有人死了的,但此刻听见缘由,却少有人一听即懂。
从在军中得知消息到出营寻人,她只在闻见血腥气时停了那么一会儿,脑子里竟然转了这么多道弯儿,主子到底娶了个什么女子?
这哪是人啊?
“事实证明我没猜错,但我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我没想到你会模仿呼延昊的手法杀人。”暮青继续道,“这是你做的第二件蠢事——你只需要擒住熊泰和侯天,拿他们的命威胁我跟你回京便可,何需杀人,又何需用这样残忍的手法?你和死者无仇无怨,也不心理变态。”
“如果你心理变态,那么你不会模仿杀人,受害者是变态杀人者向世人展示自己的一件作品,多半独特,不与别人相似,尤其是同时代的人,除非此人令人臣服,才会有人以模仿杀人的方式来向此人表达迷恋和敬意。可是,我在尸身上没有看到你的敬意,因为被呼延昊所杀之人的胸腔和腹腔是被徒手撕开的,而我刚才看见的尸体,其胸腹部位创口的创缘非常平整,显然是被利器割开的。你的杀人手法只是形似而非神似,显然你不是变态,你不了解变态模仿杀人的心理,所以你给我看到的现场才会如此的粗糙、毫无灵魂。”
粗糙?
毫无……灵魂?
侍卫们纷纷侧目,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了抽搐的嘴角。
仵作不就是看验死人的?验尸能验出灵魂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来,还能再扯点儿吗?
但这些玄乎之言,细细品之却又叫人觉得有些道理,且从暮青口中说出又偏叫人信服些,只凭她今日寻人的神速和所断之事的神准,此话便由不得人不信。
“我是仵作,朝中文武和军中将士都知道我的规矩,我验尸时是不许人随便进入现场的,你杀人并布置现场,显然是想将我与随行之人分开,我由此推断出树下亦或尸身上藏有某种机关并不难,有所戒备有何奇怪的?”
“你用他们二人诱我出营,让我猜出了你的动机,更让你之后的一切计谋像是一场杂耍。这不是我聪明,而是你太自以为是。”暮青的嘲弄之色比沈明启更深。
沈明启高居马上,抿唇不语,目光阴郁。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暮青横刀指向沈明启,道,“树下亦或尸身上可能藏有机关,你知道我为何料到树下没有机关吗?”
“愿洗耳恭听。”沈明启还是这句话,却已不复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