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
他声如雷,话音迸出时,暮青忽然出手!
嗖!
刀从指间射出,瞬间被雾色所吞,沈明启退入禁卫堆里的工夫,那刀从雾里射出,只听咚的一声,一人眉心中刀,应声跌下马去。战马受惊扬蹄长嘶,马蹄正踏在那人的胸口之上,那人喷出口血来,睁着眼便断了气。
马队散开,禁卫们低头一看,死的竟是韩其初的一个亲兵。
沈明启面色阴沉,别人兴许会以为这一刀射偏了,但他觉得不是,暮青的目标也许本来就是此人!
他是首领,她猝然发难,禁卫们自然会以为她要杀的人是他,所有人都来保护他,而她真正要杀的人却毫无防备,取其性命轻而易举!
这女子……
她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方才跟他废这么多口舌就是为了寻找时机杀了奸细?
“你不曾戍边,呼延昊的杀人手法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自然是此人告诉你的!”暮青一指奸细的尸体,目光森寒。
这人原是章同的兵,韩其初任军师之后亲自跟章同把此人要到亲兵队里的,她对此人的印象颇深,因为青州山里第一个遇害的新兵就是他找到的。
当年她和章同比试时,章同曾在一处草坡上教过新兵们依据草势辨别过路者,他示范之时那片草还好好的,后来寻人时,草坡处的草便倒伏了下去,这人顺着草坡下去便找见了遇害的新兵。
韩其初因此记住了此人,觉得他是个胆大心细的好苗子,任军师后便跟章同将此人要到了身边栽培有加,没想到栽培来栽培去,竟是养了狼!
“在树下布置机关难免要翻动草皮,他当初是依据草势寻到尸体的,不可能不提醒你不要因草皮露了马脚。比起在树下布置机关,在尸身里藏入机关更不易被察觉。我是仵作,见到尸体当然会验尸,而死者的脖子几乎被割断,我需要把他的头颅扶正才能确认他的身份,那么最可能藏有暗器之处不就是死者的断颈之中?”
暮青早有防备,跟步惜欢要火把时就给他使了眼色,就像出营时那般,无需多言,只是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并非鲁莽行事。她验尸时并未觉得自己是在孤身犯险,因为他在,她才明知有险,依旧安心。
暮青垂下袖来,一把解剖刀又滑入了掌心。
“殿下果真名不虚传,末将佩服!”沈明启的称赞听起来比先前由衷了些,但他显然不想服输。他使了个眼色,禁卫意会,刀口狠狠一压,血珠顺着刀刃滚出来,染了侯天三人的战袍。
暮青怒喝:“沈明启!”
“微臣在。”沈明启稳稳地坐在马上,笑道,“微臣最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尤其跟殿下这般睿智之人。殿下既已知晓微臣的目的,那就过来吧。天快亮了,望殿下莫要磨蹭。”
侯天三人闻言,事先约好了似的,竟一齐往禁卫的刀上撞去,禁卫们惊怒之下将刀一收,对着三人一顿拳打脚踢。
“住手!”暮青怒喝一声,牙一咬,往前走去!
三人抬头望向暮青,青肿的眼中满布血丝,眼神近乎恳求。
别过来!
步惜欢一把握住暮青的手腕,淡淡地看了眼沈明启,不紧不慢地问:“你只要皇后?你手上可有三人。”
说话间,他瞥了月影一眼,月影意会,翻身上马便要往军营去。
“慢!”沈明启一挑长枪,指着暮青说道,“陛下英明,微臣的确还要两人,但微臣想让殿下先过来。”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步惜欢爱妻如命,宁弃半壁江山也不弃患难之妻?他绝不可能将发妻拱手让人,所以他才使计尸里藏针,想先擒住暮青,再以侯天三人要挟步惜欢放了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如此一来,才能确保把侯爷要的人全都带回去。
步惜欢闻言眉势微扬,仍是那般懒慢,却仿佛惊云破雾,刹那间江上生风,夏河生冰。
沈明启见了大笑道:“陛下觉得两难?也是,两位军侯背弃旧主追随陛下,陛下若不相救岂不寡恩?日后何方将士还敢效忠陛下?侯军侯的亲卫更是江南人士,陛下若不相救,定失水师军心。可陛下若是为保军心而将发妻拱手让人,那天下的百姓还会再称道陛下乃情意深重之人吗?”
沈明启笑罢,将长枪往侯天后心处一送,扬声道:“微臣数到三,陛下可快些抉择。”
“朕何需抉择?”步惜欢握着暮青的手不放,淡淡地瞥了眼侯天等人颈旁搁着的刀,“你真以为他们是你能杀的人?他们乃是西北军的旧部,元修放他们离开自是念及旧情。今日你若杀了他们,朕敢说你此生或可得荣华富贵,但必不得善终。”
“旧情?”沈明启嗤笑一声,“他们乃背弃旧主之徒,陛下怎知侯爷那日放他们离开不是为了今日?”
侯天和熊泰闻言皆怔,青肿的眼皮使劲睁了睁,眉峰上的血却淌进眼里,刺痛难忍。
“陛下不会到现在还以为前些日子的事儿是上陵郡王犯蠢吧?其实,那些奸细只是侯爷的弃子,因为只有如此,陛下和军师才会觉得铲除了奸细,从而生出军中已无奸细的错觉,昨夜我们的人才会顺利得手。此乃侯爷的计中计,对他了解得不够深的人实乃陛下,而非微臣。”
岂止如此,这还是一箭双雕之计。
表面上,上陵郡王偷兵符是事实,坏了侯爷的事也是事实,于是侯爷以此为把柄捏住了上陵的兵马,从而对稳定江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日后待局势稳定下来,侯爷尽可卸磨杀驴,问罪郡王府,而后派亲信之人接管上陵军政大权。
此计事关重大,为防有人多嘴传到上陵郡王耳中,沈明启没有明言。
“哦?”步惜欢垂了垂眸,眸波微微漾起便归寂不见,“所以,你这是在与朕赌谁更懂君心,赌元修对西北之情?”
爱恨无界,总会有些人叫人杀之不忍,留之又成心头刺,只能这么折磨着自己,不知该拿此人如何是好。若是哪日忽然失去了,许又会缅怀当初,念起旧情。
人心复杂,君心更是如此。
眼下,南下的大军里不就带着一个这样的人?
沈明启语塞良久,待惊觉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时已晚,不由阴郁地道:“陛下真乃谋心的高手,微臣领教了。多谢陛下提醒,陛下保住了他们二人的性命,不过微臣想说……微臣虽不能杀此二人,却可以折磨他们!而且,微臣可以杀这亲兵!”
说话间,沈明启提着长枪一舞,直刺向侯天的亲兵!这一刺并非威胁,枪风扫得柳枝狂然飘起,似夜里伸出的幽冥鬼爪,飒飒一响!
响声里,一人急喝:“慢!”
只见长枪刺上甲胄,擦出一溜儿星火,绚丽了黎明前的长堤。
暮青转头看向步惜欢,这一眼似诀别,山之高,海之远,皆不及这一眼深。
“我可以过去,但有个条件。”暮青转头抬手,刀尖遥遥指向沈明启的马队里,“把此人绑了,我要亲手剖了他!”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韩其初的另一个亲兵。
那亲兵惊惶地看向沈明启,却看见了他眼里的幽凉,他顿时大骇,一夹马腹,策马便逃!
一队禁卫立即急追而去,沈明启喊都来不及,眼看着禁卫不见了人影,他转头望向暮青,目光如电!
却见暮青径直走了过来,边走边道:“你怕我在拖延时间?放心,我更怕你杀我水师将士,所以不用你们把人绑回来,我这就过去。”
她不想过去,方才只是假意答应,因为军中的将士们都知道她刑讯的手段,那奸细自然不会想死得那么痛苦。他要么战,要么逃,若逃必有人去追,若战必定生乱,如此便能争取时间和时机。
以韩其初的性子,他不会放心步惜欢和她只带少数护卫出营,必定会派人来接应,算算时辰,援军也该来了。
可是,沈明启是个聪明人,他已经看穿了她的意图,她若不过去,他恼怒之下必定会伤害人质。唯有她主动过去,才能继续拖延时间。
这不是一场赌博,只是一场攻心战。
沈明启把身家性命和前途都赌在这次差事上,不容有失,必定谨慎。她越主动,他越多疑。
他不让她过去,必定!
战靴踏在潮湿的泥里,暮青的脚印深得像铁石碾过般,一步一步,缓而沉。
“慢!”沈明启扬声喝止,目光变幻莫测,“殿下既然命微臣绑人,那就等把人绑回来了,微臣再恭迎殿下。”
百闻不如一见,这女子睿智果敢,方才计杀一人,又只用一句话就引走了他的一队禁卫,此刻说要过来,谁知她心里在盘算什么?万一她猝然发难,马队一乱,岂不要坏他的大计?
暮青扬了扬眉,不屑接话,只如愿地停了脚步。
等。
这一等,没等到人回来,只等到了三声军号。
军号声从江上传来,一声低沉若山海涛声,一声悠平似长风萧萧,一声高阔若鸿冥在天。步惜欢在堤上负手回身,见天若黑水,江雾成团,远眺去若见万倾云涛在下,漫漫江波在天,江天倒置,战船驾云飞渡,如期而至。
长堤远处,三声雷鼓相应,鼓声尚在北面,不见旌旗遮天,却闻马蹄声若猛兽离海奔滚而来。
沈明启打了个手势,禁卫们挟持着侯天三人便退入了林子里。
人退进去不久,忽闻孤骑声来,一个禁卫刚驰出,胸口便穿出一支血箭,他一头栽下马来,折了颈骨。
一支大军紧追而来,章同手提长枪,枪头上挑着颗血淋淋的人头,见暮青无事便速速敛起眼底的关切之情,下马禀道:“末将奉军师之命率东大营将士前来护驾,路遇奸细,已将其斩杀!”
“大军已到江边了?”步惜欢问。
“回陛下,先头军已下江堤,其余军民正往江边行军,预计战船抵达江边之前,全军便可下堤待命,战船一至便可登船!”
“好!”一声高喝传来,却不是出自步惜欢之口。沈明启带着马队把人押出了林子,侯天的亲兵被绑在最前头,沈明启坐在马上,手中长枪断然往前一送!
噗!
血花绽开,枪头从那亲兵的左肩穿出,红缨滴血,湿了袍子。
“来得正好!那就把华老将军和季小公爷一并带来吧。”沈明启无视章同身后布阵满弦的弓兵,猛地把长枪一收,血珠刷的甩出,溅了一地!那亲兵是个硬骨头,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硬是挺着不肯倒下,沈明启森凉地勾了勾嘴角,道,“希望这一回陛下和皇后殿下不要再耍花样,否则,微臣很乐意让这些前来护驾的将士们瞧瞧,帝后是否真那么爱兵如子。”
侯天和熊泰不可杀,这亲兵却可杀,越是当着将士们的面儿,步惜欢和暮青越不能任其被虐杀。
江南水师的战船已如约而至,军心之迫却在眼前。
这一回,沈明启没有耐心再等了。
步惜欢瞥了月影一眼,月影去得急,回来时身后跟着辆马车。
月杀驾着马车,下来后便跪禀道:“主子,人带到了!”
“嗯,见过皇后了?”步惜欢负着手淡声问。
“拜见皇后殿下!”月杀低着头,声音如常。
“辛苦了。”暮青醒来后这是第一回见月杀,他的拳头紧抱着,她看得出他心中有愧,奈何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先顾眼前事,“把人带出来吧。”
月杀领旨进了马车,出来时和乌雅阿吉各自扛着一人。
见两人昏睡着,沈明启道:“听闻公子魏易容之能鬼神难辨,我怎知此二人是真是假?”
乌雅阿吉一听就乐了,把季延扔去地上,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来就划,“这还不容易?脸皮剥给你验验就知!”
他的刀法太快太绝,刀光一亮,血线飞飙,沈明启喊都来不及,就看见季延的下巴上活生生被开了道口子!
乌雅阿吉吹了口刀尖上的血珠,不耐地道:“信不信,给句准话儿!不信的话,小爷把老头儿的脸也一并剥了。”
沈明启惊魂未定,打量了乌雅阿吉许久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来头,更猜不透这样的狠角色在军中为何无名,只能将他暗暗记在心里,寒声道:“把人唤醒!”
解药在月杀身上,他把药瓶放在华老将军和季延的鼻子底下晃了晃便收了起来。华老将军和季延醒后意识一时有些迷糊,两人还没弄清楚身在何处,就听见前面林子里有个青年将领说道:“有劳皇后殿下亲自将人送过来,其余人退后,如若有人擅动,大不了今日一起死!”
沈明启打了个手势,藏在林中的兵马见令而出,拉弓以待!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天上不见微云淡月,唯见堤下火把绵延,似银河落入凡间,照亮了江面。江上起了风,风推着大雾往堤边而来,船在雾后,轮廓已显。
长堤上,数千弓兵满弦对峙,中间仅隔三丈。
暮青解了袖甲掷在地上,两袖一展,放下时袖风好似波涛一荡!
沈明启冷冷地扬了扬嘴角,只见暮青伸手扶住了意识不清的华季二人,却没看见她垂手之时一手隐在宽大的袖子里,朝身后比了个手势——掌心张开,一翻一覆!
暗号!
暮青扶着华季二人,行路沉缓,心中默数。十步之距仿佛耗尽半生时光,她离江堤越远,江波声反而越清晰,暮青知道这表明船队已近,她佯装难以扶稳两人,脚下打了个趔趄,不着痕迹地把两人往一起一拢。
准备!
三!二!一!
暗号约定的十步之数走完时,暮青扶着华季二人正好到了马队前方,一队禁卫骑马围上前来,暮青刚准备把人推出,忽见沈明启抬了抬手。
弓臂紧绷的粗沉声传来,暮青的心头猛地一颤——她知道一旦元修要的人都在手中,沈明启必定翻脸,但这弓弦的声音不对!
长弓的声音吱嘎细长,并没有这般粗沉,这声音更像是床子弩发出的!
哪来的床子弩?
暮青目光一睃,下意识地望进林子里,这千钧一发的一刻短暂得她来不及细想,诸般念头皆是闪念,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在她望进林中的那一刻,她凭本能将华季二人往前一推,回头大喊:“趴下!”
华季二人撞惊了战马,战马扬蹄踏来时,林中有狂风猛惯而来!暮青往前一扑,华季二人被她撞倒时,粗壮的箭杆和铁制的箭羽刚好从头顶上飞过,凿子似的扁镞上缠着厚重的油布,黑烟呛人喉肠,狂风拔得玉冠摇如夜花,天上火箭如蛾。
暮青翻身一滚伏入泥里,一手拔掉发簪向前一掷,一手接住一个摔下马的禁卫手中的长枪往前一送,两道血花绽开,一排头颅飞起!
神甲侍卫们踏箭掠来,挑断侯天三人身上的绳索之时,暮青的腰身被人揽住,步惜欢带着她长掠而去,轻飘飘地退下了江堤。
江上已是一片火海,绵延无尽,战船上惨呼声不绝,桅杆云帆砸进江里,一个个火人在波涛里翻沉,惨烈之景叫人看得心如死灰。
沈明启在堤上大笑,“殿下有句话说对了,你的确不是事事都能料到。侯爷意在江南,他早就料到陛下能猜到他会用火攻,所以才有意放出了弃子,让陛下以为上陵郡王坏了他的大计,他已难行火攻之事。而实际上,侯爷从圣驾南下起就在附近的村庄里换上了下陵的兵马,等的就是这一天!如今江南水师已遭重创,这大江对岸不日便会是侯爷的,殿下与其跟着一个亡国之君,不如随微臣回京,以侯爷对殿下的情意,想必一生荣华无人可及!”
“他既然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暮青往后退了一步,与步惜欢比肩而立,“今日他在我在,生死相陪!”
“那可真是感人。”沈明启嗤笑一声,扬枪指向江边的数万军民,“殿下难道忘了这些将士和百姓?现在陛下手上已无可以要挟侯爷的人质,两陵十万兵马今日便可到江边,殿下忍心叫这数万生灵血染汴河?”
“难道殿下回京,元修就会放过我们?看看江北水师今夜惨死的将士!元修如此心狠手辣,又怎会真放过我们这些追随圣上之人?”章同冷笑一声,立枪而跪,高声道,“末将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东大营的将士们随即一同面江而跪,齐声高喝:“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声出江面,喝不散滚滚狼烟,江上的惨嚎声却仿佛静了静。
远处岸上,火把静静地高举着,不知过了多久,前列有火光落入泥里,一名将领高声道:“愿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战死江边!宁死不降!”
火把一支支的丢去地上,似江边放了一溜儿河灯,灯里点着数万军民的英魂,行将灭去,血染江河。
暮青沉默地看着跪在江边的将士,忽然走到一个亲兵身旁,一把抽出了他的佩刀,回头时眸中含泪,淡淡地笑道:“我还是不忍心让你们陪着……”
章同猛地抬起头来!
“你说错了,这里不是没有能要挟元修的人。”暮青不敢看身后,她答应过步惜欢的事要食言了,“命两陵立即退兵!江南水师再派战船也好,再造江舟也罢,我要圣上和南下的军民渡江,否则,你即便能带回我的尸首,也必不能是全尸!”
暮青横刀逼颈,却只听叮地一声,一道雪光从耳边飞折而过刺入泥里,步惜欢在她身后叹了一声。
“答应过为夫的事,忘了?”步惜欢从身后拥住暮青,摸来断刀顺手扔入江中,只听轰的一声,大船坼断,火海分流,江涛怒生,雾雨争泄。
步惜欢低着头,下巴搁在暮青的肩头,将雨点儿遮得严严实实,在她耳边低声叹道:“为夫只是想多感动一会儿,娘子就又要自刎,这要是养成习惯了,日后可怎生是好。”
他抚着她脖子上的新疤微微松了口气,暮青的心却有些揪疼,她刚才并未被刀割伤,他不是不知道,何至于要摸一摸才能放心?
“我没事。”这话暮青说得有点心虚,刚刚她还打算让自己有事的。
“嗯,有为夫在,你想有事也不容易。”步惜欢淡声道罢,将暮青挡去身后,抬眼望向堤上,“江南造船工事精良,水师这些年来换下的旧船都快把船厂堆满了,爱卿今儿帮朕把这些旧船烧了,省了拆卸的钱财人力,朕还真该谢谢爱卿。”
旧船?!
沈明启一惊,凝神望入江中,只见船上火势熊熊,哪里看得出是旧船?只是大雾散了许多,火海深处隐约可见重重船影!
暮青回身,见步惜欢背衬江火负手而立,眉宇舒展,那慵懒含笑的意态好似临江赏景,四海升平,天下无事。
他曼声道:“近日箕星在位,箕宿好风,乃起风之兆,这时节江上又多大雾,岂不正是用兵的好时机?大风一起,战船紧随雾锋之后,任爱卿是神仙也分不清新舟旧船,船上之人是血肉之躯还是披甲戴盔的草人。”
草人?!
章同起身走到江边,细看之下果然见一条折断的桅杆上耷着具尸体,那人穿着甲胄,军袍已成破布,胳膊竟是用木棍扎起来的!
那……那惨叫声是从何处传来的?
这时江上已无惨叫声,章同循着火光往远处望去,目光落在火海后的重重船影上,猛地回头看向步惜欢。
莫非?
“元修远在千里之外,难知江边的天象,朕却知道他意在江南。如若上陵郡王不犯蠢,军中的奸细应在今日举事,可奸细被擒,朕就在想,若是朕,朕会如何做——若是朕,朕命密使去上陵郡王府里住着,岂能不知上陵郡王可不可靠?在这紧要关头,朕会派一个粗心大意的密使住在一个私心利己的郡王府里,密使醉酒误事,郡王斗胆盗取兵符?若元修真能大意成这样,这江山他也就别争了。”
“朕思来想去,上陵郡王犯蠢这事儿着实有些耐人寻味。朕能猜出元修意在江南,元修难道就不知朕能猜出他的图谋?那奸细被擒之事会不会只是一出戏,一出让朕放松戒心的戏?让朕以为他无力火攻,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不管朕怎么猜,朕都觉得,如果朕是元修,朕绝不会放弃火攻,用计于江上乃是保险之策,不可不行。”
步惜欢漫不经心得瞥了眼散落在岸边的弩箭,笑道:“双弓床子弩,需十人合力绞动绞车,由弩手举锤锤击板机发射弩箭,优点是比床子弩射程远,缺点是箭身过重准头不佳。江上雾大,朕猜你等为了一举射中江船必定不留余力,现如今弩上应该无箭了吧?”
沈明启勒马后退,眼底惊涛翻涌。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绝不信世间有两人能相互猜心千里博弈到这种地步,而眼前的男子身在庙堂竟熟知军中兵械,实在叫人难料。
“爱卿既已无余力,那该轮到朕了吧?”步惜欢问时衣袖一挥,散落在岸上的弩箭忽然齐灌而去!
弩箭长枪般粗长,浑聚千钧力崩山河,未至堤上长风已狂。堤上人未退马先惊,沈明启的座下战马扬蹄急退,调头便逃,在马背上高声下令:“放箭!放箭!”
床弩上已无余箭,沈明启带来的弓兵却还未开弓,弓兵们手忙脚乱,弓弦尚未拉开,厉风便已扑面而来,离江堤最近的禁卫们看见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景。
只见昏昏江天不辨星月,火光烧天,残船遍江,步惜欢踏箭而行若拾阶漫步,任狼烟千里流萤相逐,那人来得不疾不徐,似上仙渡海万物作舟,雍容风华,举世无双。
男子上了江堤,堤上乱弩开道,一路泼血,弓兵重重退败,人仰马翻。
侍卫随驾而来,流箭难入神甲,寒蚕冰丝收割人命却利如神兵,一时间只见人头与断肢齐飞,肚肠血流遍地,堤上之景惨如人间炼狱。
悠悠青史如长河,历朝历代的史书里都鲜见隐卫的身影,大齐开国皇后的神甲侍卫军却出现了三次,襄助帝王夺宫之事关在重重宫门之后,鲜为人知,渡江之战的惨烈却在民间广为流传。这日,一千精骑、一千弩手及一千禁卫死于长堤之上,三千兵马折于百人之手,堤上无一人全尸,只留了一个活口。
——沈明启。
沈明启跌在尸堆血水里,目光惊滞,见步惜欢缓步而来,衣袂染血,龙佩轻摇,玉色暖润得诡异。男子在他面前住步垂眸,眸底不见波澜,只含着无尽的凉薄。
“朕不杀你,那太便宜你,也太便宜元修。你这样的近臣与祸害无异,其中苦果,叫他自品吧!”步惜欢转身离去,两袖舒卷,似天边红云。
沈明启瘫坐不起,见侍卫军把华老将军和季延一并押上带往堤下,不由面如死灰。
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回去,侯爷怎可能不疑他?
活着回去,只怕也是个死,若他死了,外祖母和娘岂不是要被侯府欺凌至死?
沈明启抿了抿唇,眼底的灰败忽然被挣扎之色所覆,他瞥向身旁,一把从血水里摸出支箭来,从一个只剩半截身子的禁卫手里夺过长弓,瞄准堤边,满弓而射!
嗖!
箭音传来时,步惜欢已走下江堤,他转身仰头,只听噗的一声,正被押到堤边的华老将军胸口透出一支血箭,熊熊江火照着老者浑浊的双目,眼神疑惑怔忡。
江堤遮了视线,步惜欢往沈明启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眸波微动,奇异而嘲讽。
“他既然想留下华老将军,那就把人留下吧。”步惜欢淡声道罢,转身走向江边。
沈明启望着堤边,心有余悸,目光森凉。
此行一事未成,如若孤身回去,侯爷必定问罪于他。横竖是死,不如赌一把!活的带不回去,那就带个死的,反正禁卫全军覆没,谁也不会知道老将军是怎么死的。
这不能怪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江边,暮青剪断了缝尸的线,抚上那双森煞的眼,道:“安息吧,这就带你回乡。”
这双眼里并不是真有什么邪气,只是因为头颅长时间低着,眼结膜内坠积了瘀血,脸上生了尸斑,所以显得有些吓人罢了。
人心是肉长的,这些年来,韩其初待军中将士不薄,哪怕各为其主,如此残忍的手段也不该被原谅。
老熊跪在一旁哭得涕泪横流,捧过放在一旁的军袍为自己的亲兵穿上,亲自为其整理遗容。这兵本不该死,都怪他身为军侯不够心细,才让自己的兵葬送了性命。
“多谢都督!”老熊将头磕进泥里,背朝西北面朝南。他想,这一生他大概不会再回西北了。
暮青沉默着起身,一把扯了军旗,亲自为那亲兵盖好,起身时道:“记住,我不想再为你们任何人缝尸。”
当初是石大海,今日是老熊的亲兵,她不愿再想日后还有谁。
“莫要多思。”步惜欢走来时拿了条披风为暮青披上,叹道,“你身子刚好,渡江之事说得越深怕你越觉得凶险,没想到反倒叫你受了惊,是为夫不好。”
暮青摇了摇头,遥望着对岸拢了拢披风,“能回去就好。”
这一路上最累的人就是他,到头来反倒自责,真当自己是神仙不成?
步惜欢见暮青眉眼之间思乡情浓,不由牵住她的手,温声道:“江船在汴河城靠岸,咱们上岸时应是傍晚了,行宫里早就洒扫一新,今夜且在宫中歇息,待择个良辰吉日,为夫陪娘子回乡。”
“嗯。”
“我记得你一直惦记着爹娘合葬之事,待回去也择个吉日,叫爹的棺椁也一同回乡。”
“好。”
两人面江而立,说着夫妻间的话,章同默默地退远,指挥营中将士准备渡江。
军号声从江上传来,岸上擂鼓相应,停在江面远处的江船闻鼓起航,一线鱼肚白自大江尽头泛起,天亮了。
……
元隆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清晨,江南水师渡江迎驾,禁卫军中计火烧旧船,龙武卫大将军华老将军身中流箭而亡,骁骑将军季延被俘。帝后携军民登船渡江,于傍晚抵达了南岸汴河城,汴州刺史陈有良率文武州官出城迎驾,帝后同乘,入汴河行宫。
五月三十日,华老将军的冰棺运回盛京城,满城挂白,恒王府满门及宋氏满门被押上城楼,镇军侯元修手持高祖所赐之持国剑登上城楼,亲手斩杀恒王继妃宋氏、恒王世子步惜尘及恒王庶子女八人,血祭华老将军。其余人等皆被龙武卫斩杀,三百七十九人的血泼红了新修的城楼,一时间盛京城楼上的血能止小儿夜啼。
六月初一,和亲仪仗抵达越州城,越州刺史奉命释放大辽王军,由越州军护送和亲仪仗及大辽王军赶往葛州,姚仕江回京复命。
六月初六,和亲仪仗抵达葛州,夤夜时分,驿馆失火,和亲贵女及其丫鬟被烧死在房中,一个救火的奴婢神秘失踪。仵作前来看验,见到屋中女尸摇头叹气,称尸体已经烧成焦炭,委实无凭验看,天下间能断昨夜失火案者唯有一人,可惜那人已渡江南去,此案已成悬案。
六月初八,步惜欢颁布诏书,亲政立后,论功封赏,安置南下军民,定都汴河,未改国号,只废除元隆年号,另立年号嘉康,史称南兴。
六月十日,元修于盛京宫乾华殿中登基,以江北五州建国,国号为燕,年号建元,史称北燕。
自此,大兴国祚六百年而亡,江山一分为二,两帝划江而治,开启了历史上南兴北燕争雄割据时期。
五日后,失踪已久的大辽可汗呼延昊忽然现身国都之外,率亲侍杀入牙帐,斩杀密谋夺国的部族旧贵,重夺皇权之后政务缠身,边关暂宁。
自此,大辽、北燕、南兴、南图各自休养生息,各国之间暂无战事,但敏锐之人已能嗅出时代给予的机遇。
一时间,贤士择主,百家争鸣,新思潮若雨后春笋般涌现,一派欣欣向荣的可喜之象。
——新的时代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