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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绮兰余波

“顾公公放心,我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进宫匆忙,祖母与母亲不及叮嘱,如今宫里除了左昭仪与孙贵嫔这两位,旁的我还真不晓得是怎么样个情形,如今虽然是伺候陛下,但后宫之中还有其他贵人,若是遇见了却不知其尊贵有什么冲撞……”顾长福听到了这里才放了心,不动声色的接住了镯子,含笑道:“原来青衣要问这个?咱家愚钝,虽然是在冀阙侍奉的,但对后宫的贵人们倒也是略有所知。”

顾长福知道今日这牧家女郎入宫十分曲折,先在绮兰殿里差点遭了毒手,后面更是连左右丞相都惊动了,如今虽然入了姬深之眼,又得以留在宫中,暂时不可得罪,但也不敢太过扯上关系,只是牧碧微如今问的不过是后宫大致的情况,这是她迟早会知道之事,也算不得机密,他也乐得赚上一笔——到底牧碧微是他奉命接进宫来的,若是在绮兰殿里出了事,何容华自恃宠爱不怕,顾长福却定然是挨定了板子,这还只是不要紧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何容华虽然动了手,却没有成功,牧碧微这会已经入了姬深的眼,这女郎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儿,却叫绮兰殿占了天时地利与人和的主场都没能暗算到,反倒让她从从容容的面了圣,可见绝非善茬。如今她虽然只是五品女官,可顾长福也不是才进宫的新人,只会拿品级看人,姬深重色轻德,若牧碧微疑心了绮兰殿上事与自己也有关系,她暂时动不了还是宠妃的何氏,回头在姬深跟前哭闹一场,想先除了自己出气,顾长福虽然拜了姬深近侍阮文仪为义父,可阮文仪收的义子在这冀阙宫里总也有那么七八个,多了也不那么稀罕了,阮文仪也不是那等愿意为了随便一个义子去得罪姬深新宠的人。

所以自得了姬深吩咐先送牧碧微到冀阙宫来,顾长福便思忖着该如何从何氏使了宫女欲以炭火毁去牧碧微容貌的这件事里洗清自己,他方才主动提点便是示好,至于收了好处才肯与牧碧微详细说起宫中情形,却是暗示牧碧微自己问心无愧,与何氏的算计那是没有半点儿关系的。

这一会见牧碧微待自己如常,又想到了方才绮兰殿里牧碧微寻到自己后也是直截了当的说了经过,想来这位新册的青衣颇有城府,如今她才入宫,何氏与她之间那是不解之仇,她示弱也无用,因此才要奋起反抗,至于自己,好歹是御前之人,就算牧碧微心里疑着自己,多半也不会在此刻贸然打阮文仪的脸……与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那便只有日久见人心一条路了。

顾长福虽然对何氏贸然将自己拖下水不满,可也晓得如今牧碧微的情形也未必比得上何氏,他不过是想未雨绸缪,将牧碧微可能的怨怼解了,这会见牧碧微配合,趁势站住了脚步,含笑道:“青衣大约知道,咱们大梁多半承袭前魏之制,因此后宫等阶与前魏一般无二,后宫自以皇后为首,只是对应前朝,改昭仪为左右昭仪,位视丞相,仅次皇后,如今陛下尚未立后,宫务太后择了左昭仪打理,右昭仪之位空悬,其下三夫人即贵妃、贵嫔、贵姬中,也只册了孙贵嫔一人。”

说到这里,因有意示好,顾长福特特小声说了一句,“孙贵嫔国色天香,虽无宫权,但陛下极为钟爱。”

牧碧微认真点了点头,御前侍奉的宫人多半会认几个字,顾长福用的是钟爱而非宠爱,这就说明那孙贵嫔在姬深眼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宠妃了,提到左昭仪时顾长福却未提宠爱之言,却不知道这位形同皇后又出身世家的左昭仪恩宠如何?

“三夫人下的九嫔,上三嫔光猷、昭训、隆徽里,如今已有欧阳昭训与唐隆徽两位娘娘,而下六嫔之宣徽、凝晖、宣明、顺华、凝华、光训,却只册了姜顺华一位。”顾长福见她会意,方继续说了下去,“九嫔之下,便是妃一级的婕妤、容华、充华、承徽、列荣五位,如今婕妤之位亦是空悬,便以何容华为首,已有颜充华并崔列荣,至于再下的世妇有十三人、御女四人,此外散号分三等,美人、才人与良人,加起来一共十四位。”

这样算来,姬深如今的后宫册了正式位份的妃嫔共有三十九人,国孝除后不过两年光景罢了,况且高祖、睿宗后宫人数皆不过寥寥几人,如此对比下来,也难怪他会落一个重色轻德的名声了。

顾长福复说起了冀阙宫:“如今冀阙侍者自然以咱家的义父阮公公为首,方才绮兰殿上青衣也是见过了,义父他身为内司之首,具体的职份是大监,论起来与作司同级,乃是正二品。”他故意提内司之首为自己义父,也是提醒牧碧微。

牧碧微听出他的意思,淡淡笑了一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监之下为监,级同贤人,因阮公公多半随侍陛下左右,因此日常之事多由监与贤人处置,便是如今掌合宫内侍的冯监与掌除了宫女的方贤人。”

说到这里,他见牧碧微听得全神贯注,微微笑了笑,道,“虽然其他宫里有品级的侍者都归各宫贵人直接管辖,但咱们冀阙宫的宫女,不论有无品级,却都是方贤人管的,当然,今儿青衣也不必急着去见。”

牧碧微奇道:“难道冀阙宫中没有作司?”

“从前有一位,不过因其伺候得尽心,恰好太后身边的作司出宫,陛下令其去伺候太后了。”顾长福笑容之中似有深意,牧碧微不觉若有所思。

只听顾长福继续道:“方贤人这些年来打理冀阙甚为妥当,连左昭仪也在太后跟前夸奖过,只是到底年轻,陛下认为还是过几年再提的好,贤人以下,还有两位中使,协助方贤人。”

虽才在绮兰殿上拜见了一回,但牧碧微隐约感觉到姬深可不像是会说什么过几年再提之类的话的人,再加上顾长福特特补了这么一句,倒仿佛是在暗示什么一样,她暗暗的记了下来,问道:“那么青衣有几位?”

“除了牧青衣,只得两位,都是近身侍奉陛下的。”顾长福似想到了什么,含笑提点了一句,“风荷院虽然不及宫室华美,可到底就在冀阙之内,此处别有风情。”

他话中之意已经很明白了,宫奴名声是不及宫妃好听,哪怕是最低一级的良人,好歹是姬深的妾,而即使正二品的作司,也不过是奴婢。如今因两人一个是内侍,一个是女官,说话之时还可以你、我互称,若是到了宫里贵人面前,即使是良人面前,也必须自称奴婢。

顾长福也就罢了,做内侍皆是家贫或没了门路的人,牧碧微堂堂官家女郎,家里也是哄着捧着的,沈太君说是送进宫来伺候姬深,可也没想过叫她当真从奴婢做起,总以为凭着牧家的家世并牧碧微本身的姿色,不说封妃,御女之位总该得一个的。

因此单是心气上面,牧碧微就要过这一关。

不过顾长福出言劝慰,却是提醒她为奴的好处——那就是若为宫妃,哪怕住进了先前牧碧微自己择的飞羽殿了,总也比不上风荷院就在冀阙宫里近。而且既然为青衣,那也有近身伺候姬深的便利,这对于进宫时就注定要走以色侍人的牧碧微来说其实反而更加有利——当然,她得先把自称奴婢这一件忍过去。

“顾公公的苦心,我一定牢记!”牧碧微不管此刻心里怎么想的,到底郑重的谢过了他。

顾长福因牧碧微入宫牵扯甚多,也不知道这个此刻还让姬深颇感兴趣的青衣前途如何,如今说了这许多话,自忖也不算白拿了一只上好羊脂玉镯,亦让牧碧微留了好感,便笑了一笑,不再多言,到了回廊上,却带进了四人来打扫。

牧碧微正在想着他方才所言之话,见除了抬着轿子的两名内侍外,忽然多了两个宫女,不觉不怔,顾长福见她脸色已经知晓,含笑道:“贤人都有两名寻常宫女晚间伺候茶水,另有两名内侍跑腿,方贤人这是按例补过来的。”

“如此却是劳烦你们了。”牧碧微本想再问得仔细些,但见顾长福含笑不语的神情,知他既然能在御前侍奉,口风自然极紧,既然只说了这么一句,想来是不打算透露更多了,如今自己才进宫一天不到,又只是青衣的身份,能够得他说上这半晌的话已经是占了绮兰殿之事的光,却不可显得过于心急,因此只含笑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叠翠

方贤人派来的人手脚甚是利落,四人分工有致的将风荷院各处都打扫清爽,又从外面搬进了炭盆来,不多时室中便也暖融融的只需着单衣即可。

牧碧微才与顾长福谈了几句漫无边际的闲话,两名宫女里年纪小的那一个甚至还捧上了热热的茶水,道是后面小厨房也收拾了出来才烧好的水,至于茶叶却是其中一名内侍所藏。这般贴心反叫牧碧微心下暗暗警惕——她因为有意想看一看这四人的能力,故意与顾长福坐下来闲聊后便未对他们的打扫之举有什么表示,这四人却手脚利落,连自己没考虑到的地方也想到了,足见是伶俐的人。

她如今连个宫妃都算不上,纵然有女官之衔,也不过是仅比寻常宫女高一些的青衣,父兄这会还顶了个待罪之臣的身份,又是左右丞相一力打压不许随意晋位的,方贤人乃是内司中人,在宫女里说一句位高权重绝不过分。

因顾长福还在这里,这四人听话倒也不奇怪,可将自己所攒的好茶叶拿了出来替牧碧微待客,这可不仅仅是在讨好顾长福了,已经有些打牧碧微的脸——一则反衬出牧碧微的怠慢,二则,也有擅自做主、无视牧碧微的地方。

牧碧微瞥了眼在各处忙完,重新回到堂下站好的四人,唇角勾了一勾——还没进宫就有了何容华这个难解的对头,就算如今身在冀阙,有了先前绮兰殿的一幕,想过安生日子那也是痴心做梦,既然如此,就算多几个不安份的侍者,也是债多不愁了。

顾长福见她神色,微微笑了笑,接过那小宫女手中茶水喝了,便站起身来告辞。

见他要走,牧碧微忙也站了起来客套,顾长福却含着笑道:“青衣今儿可别留咱家,回头咱家等青衣空了再来道喜。”压低了嗓子,笑容暧昧,“陛下留聂侍郎说话,这会子也该说完了,宣室殿离这儿,可算不上远!”

牧碧微听出他的意思,面上一红,那客套的话却是说不下去了。

待送了顾长福离开,牧碧微复回堂上坐了,再看堂下四人,果然比之顾长福在时的恭顺,俱有些真情外露——

两名内侍是方才抬轿之人,都是十六七岁年纪,低眉顺眼,穿着宫中最低一级的皂色内侍服,虽然垂手侍立着,却也偶尔拿眼角瞟几下上首。

内侍不过是跑腿,宫女却要贴身伺候,牧碧微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转,不置可否,便移到了那两名宫女身上,两名宫女却是一长一幼,长者也是四人里最年长者,十八九岁年纪,容貌很是平常,虽然侍立在那里,但下颔却略抬,显出几分不驯。那幼者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瞧着年纪仿佛才进宫,倒生得眉目清秀,挽了两个双丫髻,微微低了头似有恭顺之态。

牧碧微心下冷笑了一声,姬深一句按贤人的份例,这方贤人送人倒是送得快,自己前脚才进院子,后脚人就齐了,只是这四个人里,先有了当面越过自己对御前侍者顾长福献殷勤的内侍,这会看这年长些的宫女也不像是温驯听话的模样。虽然这年纪小的宫女看起来还算恭敬,可这么小的女孩子怕是比自己进宫也早不了多久,对宫里情形未必晓得多少,除了近身伺候梳洗外谅也打探不得什么。

也不知道这方贤人派了这些人来,是本身不喜自己入住冀阙呢,还是冲着何氏的面子故意使绊子?

她沉默了片刻,到底拿定了主意,和颜悦色的请了他们入座,这风荷院仿着江南风情而建,正堂上除了主位外恰好相对着设了四席,只是四人均道不敢,牧碧微客客气气的道:“我奉诏入宫侍奉陛下,本是为了赎父兄之罪,如今蒙陛下赐居此处已是惶恐不已,哪里想到陛下还有加恩,才到风荷院,方贤人就派了你们来照拂,实是受之心中有愧。”她语气和善态度谦逊,但正襟危坐在上首的模样可是半点都不见惶恐与有愧,反而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只是她话都这么说了,不论这四人心中怎么想的,是否服气,如今却也只有顺着接下去:“青衣过谦了,前朝之事非奴婢们所能议论,但奴婢们奉方贤人之命前来服侍青衣,愿为青衣驱策!”

这番话不过是个态度,牧碧微知道自己并非正常入宫,哪怕比起宫女因色获宠,如今却也比她名正言顺一些——因为即使聂元生出言将她入宫之事尽量与牧齐父子的过错划开,可左右丞相中间横插了一把,恐怕如今六宫早就传遍了。

自从前魏末年失了苍莽、扼云二关后,柔然直驱中原的坦途上只有雪蓝关死死的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此关丢失数日是何等大事?别说宫中,邺都上下都早已知晓。

虽然姬深中意她的颜色,即使身为宫奴,享受的也是三品待遇,可别说与宫妃比,她这个官家女郎就算比普通宫奴也有点抬不起头来——毕竟就算是宫女,好些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出身,而不是带着为父兄代罪的名头。

若是牧碧微这会当真拿出了官家女郎的气势,这还没承宠就恃宠而骄的名声传了出去,牧家因为献女脱罪已经一落千丈的家声越发的没法见人了,到如今牧碧微倒是庆幸牧家子息单薄,单只自己一个女郎,若是自己有姊妹,在闺阁里的不必说,说亲上面怕是为难了,就是已经出了阁,恐怕在夫家日子也不好过。

五代死守国门,到头来却因一介妇人使百年忠烈家声毁于一旦,当真是世事如棋局,变幻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