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2 / 2)

不过若是一味的谦和——绮兰殿里的经历,已经让牧碧微认识到了自己宫中生涯的坎坷。加之眼前这四人才一个照面,就已经有人露出不服之色,她自然也要有所震慑,免得被人蹬鼻子上脸。

果然那年长宫女原本面上还有些掩饰的不忿,见牧碧微这样公然的言行不一,倒是一凛,立刻也低下头去作柔顺之态。

牧碧微冷眼看了她一眼,复堆上了和气的笑,问起他们名姓,那年长宫女忙抬起了头,代众人回答道:“奴婢名叫叠翠,这是挽衣,这是葛诺与吕良。”看起来这四人倒似以她为首,牧碧微心中哼了一声,方贤人既然在宫中身份那么高,甚至还差点要提成作司,足见能力,却使了这么个人过来为四人之首,果然是不安好心。

不过如今也只能在心里记了一笔,牧碧微因为是奉诏入宫并未带上家中使女,这会便自己从袖子里取了两对荷包出来,那叫叠翠的年长宫女也不推辞,上前来代众人领了发下去,众人复道了谢。

“我这会才进宫,许多事情都不懂,还望诸位多多提点。”牧碧微谦逊的道。

“青衣这话折煞奴等了,方贤人已经吩咐过,青衣才入宫闱,若有不明之处,只管开口,奴婢们但有所知,当言无不尽。”那叫叠翠的宫女不卑不亢的说道。

牧碧微听她言必提方贤人,对自己态度也不见太过恭敬,晓得虽然方才的那番表态叫她们晓得自己未必是个好欺负的,但究竟才入宫,前途又莫测得紧,这叠翠来时就带了不忿,这会自然更不容易归心,她也不点破,依旧和颜悦色的含了笑问:“如此却是劳方贤人费心了,却不知道方贤人住在了何处?可否容我前去拜谢一二?”

叠翠听了,不假思索道:“方贤人住的薜荔山庭距离这风荷院颇有一段距离,而且如今天寒地冻的不说,陛下想来过会就要召见青衣的,青衣怎么还能往外跑?”

她这话里似有教训之意,两名内侍低着头权充木偶,那叫挽衣的小宫女倒是露出一丝吃惊,牧碧微坐在上首看得分明,却并不发作,只是依旧轻声慢语的笑了一笑,似怯怯道:“是我思虑不周了,那么陛下召见该做些什么,叠翠可否告诉我?”

“奴婢瞧青衣的衣裙之上仿佛沾过雪水,想必方才在陛下面前已经失仪,等会蒙召岂可依旧?”叠翠见她请教,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如今院后小厨房里有刚才沏茶烧得热水多余,青衣自当速速沐浴更衣,以免陛下召之不及才是!”

许是方才那番话见牧碧微不曾反驳,先前因牧碧微言行不一而有所忌惮,这会叠翠说得更不好听,隐隐有居高临下之态,其余三侍依旧不作声,想是打定了主意要借着叠翠出头看牧碧微的性情究竟是软是硬。

牧碧微听了,却依旧微笑着和蔼道:“有现成的热水么?那却是正好,我进宫来带的那口檀木箱子仿佛方才已经抬到了内室,劳你跟我进去替我挑一下衣裙可好?”

叠翠见她还是笑吟吟的,心下冷笑,嘴里兀自不饶人道:“青衣何必如此费心?宫中青衣自有青衣之服,便是靛色绣青色云纹的,以奴婢来说,青衣的服侍虽然这会是来不及做了,但奴婢也可以去向陛下身边的萧青衣并宋青衣借两身旧年之服来穿。”她特特说明,“萧青衣与宋青衣乃是自幼服侍陛下的,素里得的赏赐极多,听说她们的衣裙比之宫外许多官宦人家的女郎用的料子还要好些呢。”

这话不啻于当面打脸,见牧碧微端坐上首还是但笑不语,叠翠胆气更壮,索性把话全部说了出来,“另外青衣与奴婢们说话自然可以用‘我’自称,但即使是正二品的作司到了宫中最低一等的良人面前也是要自称奴婢的,一会青衣面圣可不许忘记了这点!”

“我如今才进宫来,未曾与萧青衣并宋青衣见礼,如何敢去借衣?”牧碧微仍是含着笑,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羞辱之意,和颜悦色道,“此外还有些钗环之物,其中是否有逾越,也要叠翠你帮着掌一掌眼……”她仿佛有些害羞的面上一红,道,“你瞧……”

叠翠听到了钗环二字却是眼睛一亮,另外三侍也有些失望,闹了半晌,这位牧青衣也不过是个拿钱消灾的软性.子,叠翠这样得寸进尺的羞辱她,她反倒是要拿钗环来哄叠翠,一时间两名内侍都不由抬起了头,只是牧碧微却未曾看他们,而是盯住了叠翠。

叠翠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眯起眼打量着牧碧微发上,见只几支素色银簪,又想牧家在邺都似乎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她虽然只是普通宫女,但伺候在冀阙宫里这几年,见识总不少的,面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牧碧微知其之意,含笑道:“我因外祖父母之孝,这一年都未敢服彩,进宫时只将祖母与母亲预备下来与我将来添妆的都带上了,然当初收拾得匆忙,如今定然在箱子里乱成了一片,我瞧你是个伶俐的,多少帮衬我些罢!”说着当场摘了腕上另一只白玉镯子递了出来。

方才那只镯子是在顾长福那里换到了好几句提点的,这叠翠不过是个寻常宫女,见状顿时暗喜,毫不客气的收了下来,面上也终于透出了几分殷勤,道:“既然青衣的妆奁乱了,奴婢自然要帮着收拾,挽衣你且与吕良去再多烧些水,免得一会沐浴时水不够热,葛诺你去取了炭盆送进浴房,可不要冻着了青衣!”

这叠翠虽然桀骜,另外三人却皆有些惧她,这会听了吩咐,又见牧碧微并没有什么给他们,都有些怨怼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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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的现码党啊,汝等舍得不支持下么……

第十四章 心软的牧青衣

进了内室,牧碧微却没有立刻往里走,而是站在了屏风前,等叠翠也进来了,这才微笑转身,双手一推,将门啪嗒一声合上。

叠翠只道她是殷勤,连关门的事都自己做了,心下越发瞧不起这新封的青衣,便径自往里走了几步,眼光乱瞟着去寻那只牧碧微带进宫来的箱子。

冷不防背上忽然重重得挨了一记!她猝然之下竟一个前扑,趴到了冰冷的砖石上!

风荷院因为是仿照了南朝所建,江南气候宜人,不同邺都的冬季寒冷无比,所以哪怕内室,地上也多用青砖砌筑,以显朴雅,并不似别处在冬日里都铺设了厚厚的地毡取暖,这内室虽然方才打扫时为了驱赶多年无人居住的寒气,拿了炭盆放进来,这会还烧着,但究竟积年的寒气难以一时散去,砖上冷冰冰的直沁到人的骨头里去,叠翠大骇之下,正欲出声呼救,却觉后脑勺上着了一记狠的,饶她久为宫婢,做惯了活计的,这么一下也差点昏死过去!

眼前昏花了片刻,待叠翠清醒时,却见牧碧微已经坐在了不远处的一张绣凳上,碧纹素衣乌发,眉眼之间一片悠远,犹如不食人间烟火,更有一种凭风而去的娇弱,见她抬起了头,牧碧微仍旧是笑吟吟的:“钗环还没整理好,叠翠你怎么先睡了过去?”

“你……”叠翠看清楚了她手边的几上放了一只两尺来高的青花美人瓠,认出这美人瓠本是放在了屏风旁边的,想到自己方才挨的两下定然就是此物,收拾的时候叠翠亲手擦拭过这美人瓠,还记得入手十分沉重,若是牧碧微力气再大些,拿它敲出人命来也不奇怪。

她未料这牧碧微看着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下起手来竟是这般的狠,不过眼珠一转又想到了这也是个把柄,愤然爬坐了起来,牧碧微方才下手虽然没要了她的命,却也不轻,这样猛烈起身眼前居然又是一阵昏花,赶紧止住了动作,就坐着地上撒泼道,“堂堂牧家也算是邺都有名有姓的官家了!教出来的女郎竟是这般狠毒之人!却怎么还有脸送进宫里来伺候陛下?!”

牧碧微略歪了头坐在绣凳上,只是含笑看着她,她此刻笑容与方才在正堂无二,都是一副亲切和气、柔弱温善的模样,但也不知怎的,叠翠被她看着看着居然闹不下去,渐渐止了声,咬牙道:“青衣这是什么意思?宫中规矩,宫人除非贵人近侍,否则犯了错当交内司处置,何时轮到了青衣直接动手?再者奴婢对青衣处处提点照料,青衣凭什么这样对奴婢?”

“你也配提点我?”牧碧微面上带笑,眼中却有冷芒闪烁,她漫不经心的掸了掸袖子,道,“你一个要品级没品级、要出身没出身,就连容貌也是扔进了内侍里面都未必出挑的,是什么东西?也配对我用提点二字?场面上的几句客气,你这蠢货,居然还当真了?”

她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那种理所当然之态,并与先前众人之前的形象大相径庭,叠翠进宫数年,在宫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也是见多了,可牧碧微翻脸之快,饶她也是瞠目结舌了半晌,方寻到了话,气愤道:“原来青衣是嫌弃奴婢不够资格服侍你?”

叠翠被方贤人指来伺候一个得罪了正当宠爱的何容华的青衣,本就满心不愿意,此刻索性叫了出来,“那么牧青衣也不必再打奴婢了,奴婢这就去回了方贤人,请贤人另选了出色的宫女来伺候青衣罢!只是青衣也知道,如今宫里不算太后、陛下,贵人们可也有几十位,这中间可不缺那等出身高贵又得陛下喜欢的,青衣虽然是正五品,到底也不过与奴婢们一样是宫奴罢了,那起子最伶俐贴心的宫女如今可都在各宫的贵人那里,青衣既然心气儿这样的高,奴婢定会为青衣禀告了贤人,断然不敢委屈了青衣就是!”

这番冷言冷语听着,牧碧微并不生气,赞道:“好个嘴皮子利落的刁奴!”

“青衣说奴婢是刁奴,青衣自己也是宫奴,何尝不是刁钻狠毒?!”叠翠毫不示弱的反驳,揉着自己后脑的痛处恨恨道,“不过是几句话儿,青衣竟也玩着心眼,骗了奴婢进内室来背后下手!枉费奴婢先前看到青衣时还当青衣是个好.性.儿的人,却不想青衣这般的装腔作势!也不晓得若是陛下知道青衣远非看着的这般娇弱,可还会继续怜惜青衣?”

“我的生母早逝。”牧碧微忽然说起了仿佛无关紧要的闲话来,慢条斯理道,“她姓闵,乃是前任尚书令的独女,闵家不是世家望族,前魏亡故的时候,我那曾外祖父尚且需要亲身躬耕,曾外祖母更是曾为大家婢子。”

叠翠茫然不知她忽然提起闵家做什么,但依旧冷笑着道:“闵尚书已经故去,听说他膝下四子皆不成气候,如今也非睿宗皇帝时,青衣难道还指望陛下念着闵尚书那些前情抬举你不成?青衣为奴可是左右丞相的谏议!纵然闵尚书复生也越不过左右丞相去吧?”

牧碧微对她笑了一笑——这会叠翠看到她的笑总觉得不怀好意,不禁心下一惧,不由自主噤了声,但听牧碧微悠然说了下去:“而我的继母却是邺都望族徐家之女,她进门时我才得两岁,我长兄也不到五岁,最紧要的是,我祖母也是邺都望族出身!”

叠翠听得一头雾水,正待说话,却见牧碧微向自己森然一望,她下意识的避了开去,但闻牧碧微悠悠的道,“我生母病重之时,最担心的就是我与兄长被继母明里捧着暗地里踩着,而我祖母与继母皆是一样出身,一旦我继母诞下了子嗣,连我兄长都未必能保嫡长子之地位——一面害了人一面得了贤名儿,可不是大家子最得心应手之事?听我的乳母阿善说,当年我生母年幼时,我曾外祖母还活着,最爱与她讲古,那起子世家望族里的龌龊,我生母与阿善都记得深刻……”

她说到了这里,慢悠悠的顿了一顿,随即勾唇一笑,“是以我琴棋书画都是平平,但若说到了后院的阴私勾当……”说到这里,牧碧微不屑的望了叠翠一眼,随手将那只美人瓠向几上一拍,但听咔嚓一声,却见瓠身已经露出十数条裂痕,她手一松,好好的一只美人瓠顿时裂成了几十块摔落在几上!叠翠浑身一颤!

“跪上去吧。”牧碧微像是压根就没看见她目中渐渐的惧色一样,一扬袖将碎瓷皆拂下了几案,指了指撒满碎瓷的地面,轻描淡写的吩咐,“就说你不仔细打碎了,担心我责怪,收拾的时候一个不留神踩到裙摆,就磕了上去!”

叠翠在地上这么点辰光已经觉得身下冰凉,如今再听了牧碧微的话不可思议的叫道:“你真当自己是娘娘了么?我虽无品级却在冀阙伺候,就是左昭仪也不敢这样擅自罚我!”她惊诧之极,连奴婢也不说了。

“哪里是罚你?你自己不当心,我一会可还是要在陛下跟前替你求情的。”牧碧微却和气的笑着道,“到底是高祖皇帝亲自监造的院子,这些陈设都是前朝古物,断然没有叫一个宫女不小心打碎了却不罚的道理,只是我从小心就软,最是见不得身边人受苦,所以免不了要替你说话……”

叠翠尖叫起来:“你休想!”

话音未毕,腰间已经狠狠着了一下,叠翠吃痛俯下了身,却发狠要去扯牧碧微的裙角,要将她也拖过来,只是她手才伸出,却被牧碧微踩住,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微微一碾——叠翠已经痛得求饶,却听牧碧微施施然笑道:“我自五岁起随兄长习武,谈不上多么高明,不过寻常男子,单凭发上一支银簪,杀上三五个倒也不成问题,你既然不愿意跪,那么换一个说辞……嗯,我想到了,就说你打碎了这美人瓠后怕被责罚,一急之下悬梁自尽如何?或者你不喜欢畏罪自杀这个名头,我可以让你在外面中庭里不慎滑倒撞破了头?”

牧碧微气定神闲,叠翠却听得肝胆俱裂,她用力抽了几下想将手从牧碧微的履底抽出来,然而牧碧微却站得极稳,果然是习过武的模样,叠翠到底只是寻常宫女,惯会欺软,却也怕硬,见势不妙,赶紧软了下来,哀声道:“青衣恕罪,都是奴婢不长眼睛,怠慢了青衣,只求青衣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奴婢卑贱之人一般见识!想来外间水也烧得差不多了,且容奴婢替青衣择了钗环衣裙,总不能为了奴婢误了青衣面圣罢?”

“你反应倒快。”牧碧微任凭她哀求,依旧稳稳的踩着她的手,笑着道,“只是这样三言两语就想在我这里脱身还不够,明着与你说了罢,我在这宫里,虽然一是初来乍到,二是位份卑微,可那也只是对着贵人们而言,如你这样的奴婢想踩到我头上,开什么玩笑?我那出身世家望族还是嫡出女郎的继母,哄得我祖母开心,又生了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极得我父亲敬重,就是如此,逢着我的事情也还得小心再三,那一位还能用一顶孝字来压我呢,你这贱婢,倒是知趣,晓得我今儿是从绮兰殿上过来的,存心送上门来与我发泄么?”

她说话时,慢慢俯了身,叠翠正想着是否趁着这个机会推她一把跑出去,却忽然觉得下颔上一凉,牧碧微兴致盎然的拿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脸强行板起,啧啧道:“我听说陛下喜欢美人,看你年纪,进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又在冀阙服侍,未必没有富贵的想法罢?只是这几年都过去了,到底还只是个寻常宫女,早便该死了心,好生做事,以攒些儿体己好为将来放出宫去做预备,却还要这样没事找事,也幸亏遇见了我心软,若是阿善陪着我进得宫来,你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