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听了,顿时一凛,躬身道:“是奴婢疏忽了!”
“也不必对小龚氏太过照拂。”聂元生知他之意,摇了摇头,“如常便是,免得陛下察觉。”
王成接下帕子去,不多时却端着一盅鸡汤进来,说道:“这是陛下那支千年血参熬的,陛下特特叮嘱舍人醒后进上。”
聂元生嗯了一声,接过呷了一口,道:“陛下忽然召了重臣入朝,甘泉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方贤人果然派人去了和颐殿。”王成笑着道,“这件事情却是雷大监禀告上去的,连带方贤人所派的那个人也被捆到了御前,陛下甚是恼怒,只问了她是方贤人派去和颐殿,要禀告陛下召见臣子之事,就叫人拖下去打死了。”
“那么方贤人呢?”聂元生对个宫人的死活兴趣不大,立刻追问道。
王成道:“也被雷大监奉圣命拿了下来,只是陛下如今还在琢磨给方贤人怎么定个罪才好。”
“这是我劝说陛下不宜在此刻与太后伤了情份。”聂元生点了点头,“不想陛下倒是被拘束了……嗯,你去告诉雷墨,使他提醒陛下,禁中用墨被投毒,虽然不宜公开,但私下里也当告知太后晓得,将事情拉到方贤人身上,太后必不肯再保她!”
王成听了这话,顿时想到了两年前太后的陪嫁作司莫纤纤,心头冒出一股子冷气来——太后在宫闱多年,身边心腹自然不少,先后派到过冀阙宫的女官,就有莫作司、方贤人、萧青衣和宋青衣,然而这四人里除了方贤人在冀阙留到现在,其他三人都已经被赶走,饶是如此,这些跟随高太后多年的女官,在宫闱里,尤其是对内司的控制,依旧不能小觑,不想两年前因当时的贵嫔孙氏和顺华姜氏双双难产,莫作司与萧青衣双双被杖毙,因为涉及到了皇家子嗣事,就是太后也不好说两个奴婢比为皇家延续子嗣的皇孙更重要,哪怕是公主也是金枝玉叶啊!
如今连方贤人也被拖下水,同样是高太后完全没法维护的罪名……如此,高太后身边数得上的女官,可就只剩了一个宋青衣!
然而宋青衣已经被从冀阙赶走,又无内司之职,单凭她一个,想再如方贤人在时一样对内司有所控制可就难了。
毕竟姬深虽然没有大婚,可宫里已经有了左昭仪,即使太后可以通过左昭仪来控制内司,可曲氏不得宠爱,说是代摄六宫之权,实际上,稍微得宠些的妃子的地方她压根管不了,再加上从前阮文仪在,阮文仪是亲近高太后的,还会帮衬着方贤人和左昭仪,雷墨却不然。
不提他当初被贬到行宫十年就和高太后大有关系,单是他在阮文仪被留在西极行宫,晋升为大监后这两年,虽然没把内司夺到手,却也安安稳稳的伺候了姬深两年就知道,雷墨绝对是吸取了阮文仪的教训,将姬深视为头号忠心之人——至少表面上如此——才会在禁中被混入有毒的瑞金墨后还能够在姬深的震怒之下拣得一命!
何况雷墨在行宫一待十年,远离中枢,好容易有了大监之位,却对内司只能看不能管,心中如何不急不怒?这一次的事情固然对雷墨来说凶险,然而雷墨若是熬过去了,姬深必然会对内司怀疑和清洗,到时候他这个大监还怕不名副其实吗?
莫作司、萧青衣的死,王成限于身份知晓不多,但也知道绝非场面上所说的“伺候怀孕妃嫔不力”,毕竟两宫妃子同一天发动,都是难产,任谁都不会以为这皇家妃嫔的福分怎的如此之薄?
如今这方贤人,前途却全在了聂元生一句话里,王成此刻听得,不由得他不一个哆嗦——去了方贤人,这冀阙宫,不敢说再无太后眼目,但至少,太后对于冀阙宫,并内司的掌控,都将降低到了一个极为薄弱的时候!
而且雷墨如今既然已经在戴罪立功,可见未必会被此次的事情拖累多少,反而可能因祸得福!雷墨是怎么当上大监的,王成也是在宣室殿伺候的老人了,又与新任的奚仆卓衡亲近,何尝心里没数?
也就是说,方贤人一死,太后对冀阙的监督力度大降,反而是聂元生,此后怕是姬深有什么举动,他才是最清楚之人!
王成想到这里,不由暗暗庆幸,幸亏自己跟着卓衡,一向对聂元生恭敬,如今聂元生将这样的话随意在自己面前说来,还叫自己去传话给雷墨,这也是表示对他的信任,同时也是给予他一个在雷墨跟前露面的机会——别看都是在宣室殿里伺候,王成见雷墨也见多了,然而,将来若雷墨掌握内司,岂有不将高太后一系的人打下去,重新提拔亲信的道理?
而雷墨被贬多年,当年的交情,如今不是不在人世,就是已经淡薄,或者资历上有容易威胁到他地位的可能,能够用的可不多,自己奉聂元生的命令去给他传话,指不定也有得到品级的一日?
想到这里,王成越发恭敬的躬身答了,见聂元生喝罢鸡汤,面色还有些疲乏,忙重新伺候着他躺下,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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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秋雨问罪(上)
这场秋雨下得很是激烈,王成离开后,聂元生睡了半个时辰,却是硬生生的被打在屋檐上的雨声吵醒,他在帐中醒来,也能够感觉到屋外充沛的水汽,不觉披衣而起,出了帐子,到了窗边,这青池轩有一个池字,自也是有水在近前的,只是远不及风荷院那么大。
不过是在屋后,一个小小的水塘,里头也没有种芙蕖,塘边生着一片茭白,这时候却已经发黄了,许是因为这青池轩平素也没安排人住的缘故,却也无人收拾,这会儿池上飘起不少落叶,想想还是大部分被急雨打下去了的缘故。
聂元生静静看了片刻,冷不防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咳嗽!
他心头一讶,倒也没有吃惊,缓缓转过了身,正待拱手为礼,面色却在转过身的刹那变为惊奇——只因此刻施施然站在他身后的,却并非姬深,而是牧碧微!
“你怎来了这里?”聂元生原本打算行礼的手便放了下去,飞快的看了眼四周,沉声问道。
牧碧微一望可知是悄悄溜了进来的,她换下了宣徽的种种华服,只穿了一件不打眼的绾色窄袖交领襦衫,下面系着檀色罗裙,长发挽成宫中宫女常梳的盘桓髻之形,不施脂粉,钗环褪尽,听了他的责问,却是得意一笑:“放心,右昭仪使人把陛下请到祈年殿去了,我今儿带着西平去看菊花,不想在御花园里头碰见了她带着新泰公主在,很是讥诮了她几句,想来这是知道了我先前带西平求见陛下被陛下推了,只是陛下到底留了我一分颜面,应了个晚上去长锦宫,因此就迫不及待的把人抢过去。”
聂元生见她话虽然说的漫不经心,但鸦翅上的水珠兀自晶莹,袖角裙边更是沾了许多水迹,知她如今已非当日居于风荷院中情景,长锦宫距离冀阙宫虽然不算太远,可究竟是两宫之隔,即使是从角门溜过来,到底也不容易,何况雨还那么大,不觉心下一暖,伸手举袖提她擦拭了鬓上水珠,忍不住轻责道:“我是说这样大的雨,你又何必跑这一趟?有事只管使人去告诉了卓衡、王成来告诉我便是。”
又道,“陛下今日召见牧令他们是我出的主意,放心,不是什么坏事。”
“朝中有你斡旋,阿爹我却不怎么担心了。”牧碧微任他替自己擦拭着,只是眯眼道,“我却是来寻你问罪的!”
聂元生嗯了一声,面露讶色道:“什么问罪?”
“那瑞金墨里的毒……是你下的。”牧碧微紧盯着他,前半句说的还有些迟疑,但后半句却说的极为肯定了。
“你说这个?”聂元生听了,却不惊讶,只是笑着道,“好罢,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我本以为此事从开始到结束,你都卷不进来,不想偏生就碰上了。”
说着道,“没提前告诉你是我的不对,你吓着了罢?那毒我自己心里有数,并不打紧,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
见牧碧微依旧抿紧了唇望着自己,他想了想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不比两年前,那时候陛下因为加冠未到,不肯亲政,你晓得陛下不喜政事,之前那几个伴读如曲叔清就是因为苦劝陛下重视朝政,才被陛下亲自赶出宫去的……陛下不亲政,我便是再得信任,官职再高,到底拿不到实权,好容易熬到如今,不将方贤人打发了,实在不能放心。”
姬深将批阅奏章的地方从御书房换到了东暖阁附近的偏殿,为的就是能够避开外臣察觉到他让聂元生代笔的真相,然而宣室殿的偏殿固然能够阻挡外臣撞破此事,对于在冀阙宫已经伺候了好几年,于内司也算根深蒂固的方贤人来说,时间久了,未必发现不了。
方贤人若知道此事,岂有不禀告高太后的道理?
到那时候,任凭姬深多么信任聂元生,高太后也非杀了他不可!
即使担心与姬深结怨,但高太后出身邺都高氏,她若是下定了决心又有了足够的理由要聂元生死,高家多的是死士去卖命,凭着聂家一个临沂郡公的恩泽,哪里护得住聂元生?
就是姬深自己,根基浅薄,高家把事情做的严密一些,怕是到时候连他都不知道聂元生是怎么死的!
为了能够继续为姬深代笔,从而一步步掌握朝政,聂元生必须在自己还无法承担此事曝露前掩盖住消息,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保证宣室殿,或者说冀阙宫中上层宫人的可靠,方贤人必须离开冀阙!
问题是姬深已经赶走了太后派来的三位女官,方贤人虽然不受姬深喜欢,可她深谙如何在冀阙宫留下去,作为外臣,聂元生虽然极得姬深信任,即使有时候出言干涉宫闱之事,姬深也不怀疑,然而这正是因为聂元生将其中的度拿捏的极好,从不越界。
为了一个方贤人进言,聂元生不认为这件事情值得自己浪费一次干涉宫闱的机会,更何况莫作司、萧青衣死后,太后培养多年的心腹一下子去了两个,尤其是莫作司的死,对高太后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所以高太后对于剩下的宋青衣和方贤人很是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