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之上(1 / 2)

老朱头似乎有些言外之意,阿弦略觉不安,回头看着英俊问道:“阿叔,你会账房的那些儿事吗?”

英俊摇头。阿弦笑道:“我觉着也不像,一点儿也没有账房先生的样儿。”

老朱头在旁:“那你觉着他像干什么的?”

“嗯?”阿弦又盯着英俊看了半晌,“像是什么也不干的。”

他闲闲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甚至双眼都是半闭的,神色平常,可眉眼中却自然流露些许出尘清冷的气息,就仿佛他所在的并不是这闲适而充满烟火气的小院,而是什么高高在上闲人止步的……类似神圣的、极了不得的地方……

阿弦皱眉,特意又盯了眼那垂着的修长手指,形状着实无可挑剔,虽然上头有些未曾痊愈的磨碰擦伤等,却也不像是个会做什么工的。

老朱头听了这话,再忍不住,哈哈大笑:“好的很了,果然是个得好生供起来的镇宅贵人,可怜了我们这种升斗百姓,就是什么都能干也什么都得干的,是不是?”

阿弦笑道:“这是好事,不是说能者多劳么?”

英俊忽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阿弦双眼又发了光:“阿叔,你念的真好。像是唱歌儿一样,这是什么?”

老朱头翻了个白眼,英俊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忽然就想起来了。”

阿弦猛地想起另一件事,迟疑着看了眼英俊:“那么……这两天你还想起别的什么来不曾?”

老朱头听了这句,方也敛了笑,扫过阿弦,也盯着英俊。

两人的注视之下,英俊道:“不曾。”

阿弦听了这回答,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心里又有些很淡的郁郁感伤。

吃过中饭后,阿弦扶了英俊入内歇息,便重又回府衙。

将上午所得向袁恕己禀告了一番,却把见了岳青鬼魂那一节隐去了。

袁恕己道:“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阿弦道:“我想先去找陈三娘问话,另外……既然岳家认为岳青的死跟陈大有关,我想有必要再开棺验尸。”

袁恕己皱皱眉:“先前岳青死的时候已经请过仵作,验明并无外伤,有必要再开棺么?”

当时去岳家抢救的大夫跟府衙的仵作的确都有证言,阿弦也都曾过目,本并没疑惑,可经英俊提醒,发现岳青鬼魂的异常,不由心底生疑。

岳青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是府衙所派之人,是去为他的死查明真相的,难道岳青不愿他们得知真相?

阿弦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样。

看阿弦思忖不答,袁恕己心念转动,微笑道:“这岳家才死了人,你去了一趟,没发现什么有趣的?”

阿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一犹豫,袁恕己敛了笑:“真看见了?”

在家里的时候,阿弦直接就讲了自己见过岳青的鬼,可是面对袁恕己……到底是隔着一层,且袁大人又是个厉害脾气,不得不谨慎行事。

如今见他质问,阿弦才如实告知。

袁恕己听罢,面上浮现一种类似无奈的笑,叹道:“早知道豳州有你这一号人,我就打死也是不肯来的。”又道:“怪不得马林说你的反应有些怪,原来是这样。”

马林正是先前陪着阿弦去岳家的府衙公差。阿弦道:“大人,岳青好像很不愿意我去查,我想不通他在怕什么。”

袁恕己道:“你怎知道他在怕?”

阿弦道:“我原本不知道,是英俊叔一语点醒了我,当时我问岳青是怎么死的,岳青吼我的第一句是‘不必你知道’,过了会儿后才指控说是陈大,我尚未反应过来,听了英俊叔说后,又回头细想才醒悟,岳青的确是有事隐瞒,他第二句指控陈大,是怕我生疑故意掩饰的。”

袁恕己“哦”了声:“朱英俊……”他忽然撇开岳家的事,问道:“他近来怎么样?”

阿弦道:“好多啦,今天已经能出来晒太阳。”

袁恕己笑道:“哟,日子过得不错。”

牡丹酒馆。

阿弦进门的时候,正看见陈三娘靠在柜台旁边,在同酒馆的老板谈笑风生,说着什么。

客人们席地而坐,三两对饮闲谈。

陈三娘背对酒馆门口,还是掌柜先看见阿弦跟马林,忙含笑招呼:“十八子……这位差爷,今儿怎么得闲?”

阿弦道:“不必忙,我们是找三娘子来的。”

陈三娘回身,竟是满面春风:“阿弦是来找我的?只派人说一声儿我自然就去了,何必又亲自跑一趟呢。”

说话间便走过来,又瞥一眼马林,道:“我正跟苏掌柜谈生意,你们来的正好儿,我做东请你们喝酒如何?”

阿弦只觉她今日待人的态度似乎跟先前有所不同,好似格外热络:“多谢,只是很不必,我们是为了公事来的,不便饮酒。”

陈三娘笑道:“什么公事,可是当初陈大惹出的那麻烦?不妨事,我心里有数,你只管坐了喝就是了。”又回头招呼那掌柜上酒菜。

马林只看阿弦,阿弦看着陈三娘笑容可掬之态,心里却想起老朱头说她要英俊去当账房一节,于是越发警惕,便后退一步正色道:“当真不必,否则给刺史大人知道,只怕要责罚我们。”

遭她一再拒绝,陈三娘仍是笑的欢喜:“好好好,那就不勉强你们,这顿酒暂时记下,改日我再请,今儿就罢了,免得落了你们的不是。”

这会儿酒馆内许多人也都看过来,陈三娘很晓事,立刻叫掌柜安置了一个雅间。

落座后,阿弦道:“我先前去过岳家,听岳先生说,当初岳青被打,三娘曾找他说过话?”

陈三娘笑吟吟道:“事情过去多久,我几乎都记不得了,想必是有。”

阿弦道:“岳先生说三娘以陈基要挟,恐吓他答应和解,可有此事?”

陈三娘皱眉道:“真真是胡说八道,当初我或许去见过他,但我也是热心着多管闲事,想到乡里乡亲的便帮着调停,毕竟那只是年轻人血热气盛起了争执罢了,又并没有出人命,何必闹得不可开交呢。”

阿弦道:“这么说你果然去找过岳先生了?”

陈三娘一摆手道:“是是是,也没什么可否认的,我只是好意而已。这桐县得多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陈家有意赔偿金银,岳家乐得接受,化干戈为玉帛,不是皆大欢喜么?”

阿弦道:“那你是如何跟岳先生提陈基的?”

陈三娘扶额,想了想:“我所记得都是以上这些,其他都模糊不清了,若说提了陈基,大概也是说他调停此事甚是辛苦之类,绝对不会借谁的名号胡乱要挟,只是我自个儿的心意罢了。再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会有那样的胆子呢。”

阿弦见她否认,却在意料之中。陈三娘又道:“这件事都是老陈糠了,如何又翻腾过来,这岳家小子不幸,是这两年横死了的,若是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他再死,难道也还赖在这件事的头上?我看是这岳家又是贪心不足,想再讹要一笔银子呢。”

阿弦听着陈三娘说着,眼前场景缓缓变化,却是在陈三娘的酒馆内。

两人对面而坐,一个是陈三娘,另一人,却是岳先生。

只见陈三娘道:“您只再仔细想想,这样对岳家跟陈家而言,都是最体面的解决法子,何必闹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似的呢?”

岳先生脸色沉沉:“可是小儿被无缘无故打成重伤,这陈家的人难道毫无惩罚,只赔些银子就算了?”

陈三娘笑道:“哟,听您说的,这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二百两的银子,虽说不算什么大数目,对那些小老百姓家里也足够几年的使唤了,叫他们再送些给小岳的补品来,把身子养好,当然,只有两家和和气气的才是最要紧的。”

岳先生道:“若我们不肯呢?”

陈三娘道:“老先生也算是个饱读诗书很识时务的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若您觉着我说的话不在理儿,那您只管用你的法子去行事,只是最后别落得人财两空才好。”

原来如此。

阿弦定了定神,面前陈三娘兀自道:“阿弦,你难道不知道我?牛不喝水强按头?是那岳家也存了拿钱和解的心,才就此无事的,难道我拿着刀子逼他们去了?还是你陈基哥哥拿刀子逼他们了?都不是,如今他家儿子死了,他无处排揎,就又翻出旧事来,不是我说,这越是读过书的人越坏!又虚又坏!”

马林在旁忍不住道:“那岳先生看来一表人才,不像是您说的这样吧?”

陈三娘笑道:“小哥儿,我三娘子也算是迎南见北的人,从先前兵荒马乱到如今,什么人物没见识过?这双眼睛是最厉害的,一个人是黑是白几分斤两,我一眼就能看到底。”

马林道:“那么照您说来,这岳老先生竟不是个好的了?”

陈三娘却又抿嘴一笑:“其实也不是这样说,只是不对我的脾气罢了。”

陈三娘说到这里,又看向阿弦,忽然换了一种口吻:“阿弦,你阿叔可好么?”

阿弦正听她跟马林说话,闻言道:“好着呢。”

陈三娘拢着唇咳嗽了声:“你伯伯跟你说了我的意思了没有?”

不知怎地,说了这句的时候,陈三娘面上忽然流露出罕见的忸怩之色。

阿弦道:“你是说让我英俊叔去当账房先生么?这个不成,一来他病没好身子还虚着呢,二来他也不会管账,你还是找别人罢。”

阿弦见此地事了,正起身要走,陈三娘忙着起身拽住她道:“等会儿。”

阿弦回头,陈三娘笑道:“弦子,你也知道你三婶子是不会看错人的,我觉着他行,他就一定行,这样,既然他身子还没好,且好生养着,待会儿我再送些上好的补身子的东西过去,等他好了就到我那儿去,怎么样?三婶子不会亏待他……跟你们的。”

阿弦见她忽然如同锅贴似的热乎,双眼烁烁地盯着自己,心中闪念,陡然通明!

阿弦顿时大为厌恶,忙抽手道:“说了不成,我还有正事。”不等陈三娘再回头,对马林使了个眼色,忙忙出门。

两人往回而走,马林道:“这三娘子倒是个人物,伶牙俐齿,又很有几分姿色,先前只听他们说,今儿见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阿弦听他是类似心喜似的口吻,便嫌恶地瞥了一眼,却未说话。

马林察觉阿弦的不悦,便问:“现在可如何是好?两边儿各执一词,没什么有用线索,陈基不在本县,岳公子死无对证,斗殴事件又是两年前的,仵作那边儿也给不出结果,完全是个无头公案,竟是无从查起了。”

阿弦听着“死无对证”四个字,站住脚张望片刻,看向岳家方向。

马林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无头公案,时间不对,人物缺失,虽然她看见陈三娘子跟岳先生对话,但幸而三娘子狡狯,并未直接抬出陈基,所以岳先生虽咬陈家买通陈基如何,却也无十足证据,如今陈基又不在,只要三娘子不认,那谁也没有办法。

细想起来,这件事岳家似乎并不占理,毕竟人有旦夕祸福,谁能确信岳青之死跟两年前那斗殴有关?

但既然领了这案子,少不得竭尽全力得一个结果。

阿弦同马林往岳府而行之时,路过那道窄巷,阿弦若有所思地往那处瞟了一眼,果然又看见那个面目全非丑形恶相的鬼立在那里,那只眼瞪得凸出来,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她一样。

阿弦忙转开头,拉着马林紧走。

只是这次阿弦还未进岳家,就见眼前人影一晃,是岳青自门内闪了出来。

阿弦脚下刹住,马林问道:“怎么了?”

阿弦看向前方,岳公子立在台阶上——他的脸色如常,举止也无异样,就如人似的栩栩如生,只要不靠近便也无法察觉那股阴冷之意,故而之前阿弦竟没认出他已经做鬼。

岳青满面戒备:“你又来做什么?”

阿弦看向马林,道:“我忽然有些头疼,劳烦等我片刻。”

马林才要问询,阿弦已转身快走了几步。

岳公子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一直离开岳家门首十数步,阿弦才站住脚,低低问道:“公子是想隐瞒什么?”

冷风乍起,岳青闪到她身前:“你说什么?”

阿弦抬头,却见岳公子面上流露恼怒之色,阿弦道:“你是怕我查出什么,所以不想让我插手此案对么?”

岳青喝道:“不是!”

那股凶戾气息顿时暴涨几分,就像是冬日寒风扑面,阿弦后退一步。

岳青却步步紧逼,攥着双手道:“十八子,不要多管闲事!如果你怕牵连陈基,你就跟我父亲说让他撤案就是了,他也知道你有通灵之能,只要是你说的话,他必然会信。”

阿弦皱眉。

岳青道:“去啊,只要你开口,事情就会平息,你在刺史大人跟前也就交差了。”

阿弦望着他有些焦灼的神情,忽然想起老朱头问她:你是要忠于袁大人,还是忠于陈基?

她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想法,只是还未清晰。

正在此刻,岳青神色一变,忽然看向前方。

阿弦回头,正看见岳府的大门打开,有几个人缓缓走了出来,阿弦看见其中一个,是个妙龄女子,生得极为美貌,只是一身素服,看着十分端庄。

岳青双眼盯着这女子,也忘了开口,阿弦道:“那是你的妻子?”

岳青无法回答,脸色复杂。

那一行人出门,先看见马林,复看见这边儿的阿弦,阿弦见岳青不答,便迈步重回了门口,这会儿那几个人已经下了台阶,跟随的岳府管家道:“两位差爷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马林望着那素服女子,道:“这是?”

管家道:“这是我们少夫人,正要回娘家去休养两日。”

那女子向着阿弦跟马林屈膝行礼,起身之时,双眼往上看向阿弦。

阿弦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陡然间竟不寒而栗。

马林没想到居然这么巧遇见了岳府少夫人,正思忖要不要趁机问询几句,见阿弦呆立不语,心中诧异。

少妇在丫头婆子的围绕下,又往前方马车走去。阿弦回头看着,满眼的匪夷所思,直到那马车缓缓驶离了眼前,她仍是呆立原地,无法反应。

她的目光从那远去的马车上收回,望见在前方的岳公子,孤零零地立在原地,似也在痴望那车离开。

直到马车拐弯,岳青才重又回身。

阿弦看着他问道:“你知道了?”

岳青一震,身边马林道:“知道什么?”

阿弦顾不上回答他,只看着岳青:“可是我不明白,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让我插手?”

岳青摇摇晃晃,形体飘忽起来。

马林虽然听说过阿弦的那些传闻,但看她对着空气说话,仍是心头发虚:“十八子?你在做什么?哪里有人?”

阿弦回头的功夫,从岳府门口又走出一人:“两位如何又回来了,可还有事相问?”

正是岳先生听了管家派人禀告府衙的差人在门口,便亲自出来查看端详。

阿弦再看岳青,后者已经消失不见。

府衙。

袁恕己望着阿弦:“你说的……是真的?”

阿弦有些懊恼:“是。是我看见了的。”

袁恕己满面匪夷所思:“那你没看清那奸、夫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