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之上(2 / 2)

阿弦摇头,袁恕己想了半晌,又饶有兴趣地道:“你若说的再仔细些,兴许我能听出什么线索。”

阿弦的脸上又有些发热。

先前在岳家门口,无意中撞见要回娘家的岳青的夫人,生得颇为美丽,又因一身素服,乍一看倒果然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

但就在对上她双眼的时候,阿弦却明明看见了另一个不同面目的岳少夫人。

一个衣冠不整,吁吁娇喘,满面含春的女子。

纤腰被一只男子的手臂搂着,随之起伏。

那男子的脸跟身子被岳少夫人挡住,无法看清。

猛然瞧见这一幕的时候,阿弦还以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人家夫妻两个的隐私。

谁知她还来不及羞惭愧疚,忽然间,就又看见了一个人。

——岳青。

岳公子站在窗口,就像是她一样,脸色古怪地看着这一幕。

突如其来的真相,把阿弦惊得头皮发麻。

所以她问岳青,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拦着不许她查明。他是生怕娇妻跟人通奸之事传扬出去,对他死后之名以及岳家都会不妥?

毕竟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头顶绿油油地,如果说还有比这个更加糟糕的,那就是这种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袁恕己催促道:“怎么了?你脸红什么?”

阿弦道:“我所知道的已经都跟大人说了,还要怎么详细?”

袁恕己道:“比如那奸夫是肥是瘦,有没有说话,跟那妇人是如何狎昵等……”

阿弦脸上更红:“我记不得了!”

袁恕己看着她窘迫之态,笑道:“你才多大,就为这些事害羞了?别忘了如今你是在查案,这些所见当然都也是重要线索,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往远里说,过两年你也该是知人事儿的年纪了,到时候……”

阿弦忍无可忍:“大人,要如何行事我会有分寸,大人若还说这些,下回有这些‘线索’,我是不敢再跟您说了。”

袁恕己仰头大笑,举手在阿弦头上一按:“臭小子,还要挟我呢?”

阿弦悻悻地离开议事厅,看时候尚早,便往府库而去,又取了两份文书看了半晌,天色渐渐暗了。

阿弦见无人留意,便偷偷拿了一份揣在怀中,蹑手蹑脚跑了出来。

是夜,阿弦回到家,却见桌上堆着好些东西,正要询问,老朱头已经催她洗手吃饭。

阿弦忙去洗漱,又扶着英俊出来,在地上围了一桌子一块儿吃。

阿弦趁机给他频频夹菜,督促他多吃些,英俊因看不见,冷不防间就被她塞到嘴边,就算是不想吃,也只得勉为其难地吃了下去。

老朱头对面看着,笑道:“这可是只闻新人笑,不听旧狗哭,你看玄影在那急得,就没人给他喂一口。”他自己夹了一块儿肉片道:“来来来,你主子忘了你,伯伯疼你。”

阿弦笑道:“伯伯,你又胡编排些话,再说玄影才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呢。”也夹了一块儿肉递给玄影,又在狗头上揉了揉,“是不是玄影?”

玄影连吃了两块肉,总算心满意足,趁机在阿弦掌心舔了口,便安静地趴在桌边儿。

吃了晚饭,老朱头去厨下整理,阿弦则打了水,先给英俊抹脸,又让他洗脚。

半晌各自忙碌完毕,阿弦才把今日所得种种,尽数同老朱头说了。

老朱头听了陈三娘的事,又听岳家的内情,啧啧道:“那岳公子的媳妇,是南城郑家的,听说是个读过书很有些才气的女孩子,当初两家定亲的时候,都说是天生一对呢,什么花前月下吟诗作赋的,怎么竟然还能背夫偷汉?”

阿弦道:“我也当自己看错了呢。”

老朱头道:“等等,那岳青看见媳妇偷汉子,难道就无动于衷?只怕要冲进去大闹一场,难道,是捉奸不成反被杀?”

阿弦道:“我也曾这样想过,但是府衙的仵作曾查验说身上并无伤痕。”

老朱头道:“那这可是稀罕了。可是又一想,这岳青若真是被奸、夫淫、妇杀死,他应该巴不得你去查明真相,给他讨回公道。难道就因为抹不开脸,怕戴绿帽这件事传的世人都知道才拦着你?这鬼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阿弦道:“我今儿跟袁大人说了,他的意思,是要传岳青的夫人到堂质问,到时候再问出奸夫,便会水落石出了,只是这件事尚无别的证据,所以袁大人说会斟酌后决断。”

老朱头点了点头。忽然又笑道:“对了,今儿傍晚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三娘子来了一趟,先前你见的那些东西,都是她送来的,说是孝敬我、还有给你英俊叔补身子用的。”

阿弦早猜到此事了,便耸了耸鼻头。老朱头看她翻白眼,便道:“你当真不乐意英俊去她的酒馆儿?”

阿弦不容分说:“英俊叔不能去。”

老朱头问道:“有钱赚为什么不能去?”

阿弦犹豫了会儿,终于道:“三娘子不是个好东西!哼。”

老朱头道:“又怎么了?她又给你气受了?”

阿弦欲言又止,从怀中掏出那份文书,举起来遮住脸:“我要看正经公文了,不要跟我说话。”

老朱头噗地笑了声:“白天看不够?晚上还熬眼睛,留神熬成乌眼鸡!”

阿弦虽然对着那卷“偷”卷回来的档册,心思却飘得极远。

这件事阿弦对任何人都没有提过,不管是先前陈基,还是老朱头。

陈基之前在桐县,因在县衙当差,人又爽朗豪气,很讲义气,所以人人喜欢,不仅是县衙里的弟兄,外头的人也都赞誉有加。

也有许多正当妙龄的女子,心里暗自有他。而陈基却跟青楼的连翘关系密切,时常过去“光顾”。

阿弦瞧在眼里,曾也含混劝了几句,又不敢深劝,每当她叫陈基不要留恋青楼,陈基都会笑说:“你还小,不懂这其中的滋味,以后就知道了。”

阿弦虽然不懂,仍被他两句话臊的脸上发热。

但是这倒也罢了,最让阿弦无法容忍且惊心的,是另一件事。

因阿弦有那种天生之能,常常会无意窥知别人的私密之事。

对于陈基,便是如此。

且看的是阿弦最不乐见的情形。

那一次,因知道陈基又帮三娘子行事,阿弦便抱怨了两句,陈基笑按着她的头道:“她是我婶子,能帮手则帮一把,又不是真的做丧天良的事,这点儿你放心,哥哥有数。”

当时阿弦身上发抖,再无言语。陈基只当她是知道了,并未放在心上,却不知就在他的手按着阿弦的时候,阿弦眼前所见。

——陈三娘子的酒馆。

三娘子一身紫裙,酥胸微露,亲自把盏给陈基倒酒,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两只眼频频瞟陈基,胳膊肘有意无意撞在他的肩头。

然后不知怎么,三娘子便挨在他身边儿坐了,那副狎昵暧昧情态,不像是婶子对待侄儿的。

这件事阿弦从未对陈基透露过,只怕陈基也不愿阿弦知道此事。

所以阿弦只装作一无所知。

老朱头又缝了会儿衣裳,道:“时候不早,有什么要紧东西,明儿再看也是一样的。”叮嘱了几句,入内自睡了。

阿弦将凳子拼起来,靠桌子坐了,仍看那卷档册。

略翻了两页,忽然听见里头英俊咳了两声。阿弦忙将卷册放下,举着灯跑进里间儿:“阿叔?”

将油灯放在桌上,阿弦扶着英俊,让他靠墙坐了。

英俊道:“你在看什么,我听见翻书的声响。”

阿弦道:“是府衙的公文。”

英俊问道:“公文可以带回来么?是什么公文?”

阿弦道:“是我偷偷拿回来的,是……是县内的人口档册。”

英俊沉默了会儿,阿弦忽然后悔,生怕他会猜到自己查看这些的用意,便道:“是不打紧的东西,我随便乱翻的。”

英俊道:“那你……翻到什么了么?”

“咕咚”一声,是阿弦咽了口水:“我……”

她深吸一口气,低低道:“我看到有好些人死于非命的场景。”

如果不是为了查明英俊的来历,阿弦不会执意要看那些失踪人员的档册,既然名为失踪,其中大多数人自然是已经殒命,且多半都不是正常死亡。

对于世人而言,所有的仅仅只是薄纸上的一个用墨色所写的名字,但对阿弦来说,那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的人生跟末路。

阿弦并未将自己用了多大勇气才打开卷册的内情说出来。

但是英俊道:“很难看是么?”

阿弦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继而醒悟他看不见,便道:“是。”

英俊道:“难看的话,就不要看了。”

阿弦懵懂之时,忽然手上一暖,却是他不知何时探手过来,掌心覆在她的手上。

就仿佛幽暗的灯光也在此即亮了亮,原本有些颓丧的心情一扫,如同阴云遇到阳光。

阿弦道:“阿叔……”

“嗯?”

阿弦道:“如果、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起来以前的事……你能不能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答应我……如果心里难过,就告诉我。”

压在她手上的手掌明显地抖了一下。

最后是英俊略带一丝笑意的声音,道:“傻孩子。”

这夜入睡前,阿弦躺在长凳上,又想起先前那一幕。

当时陈三娘给陈基倒了酒,笑眯眯地望着他,陈基虽然带笑,但眼神却很冷静。

他来者不拒,连喝了两杯。

陈三娘正喜欢地要再给他斟满,陈基按住酒壶,自己取过来倒了,方道:“都是自家亲戚,婶子的话就是叔叔的话,您有什么吩咐,我当然全力而为,若是不相干的人,我是不会理会的。”

陈三娘笑容一僵。

陈基一饮而尽,将杯子放下,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连翘等的急了要骂人的。”

虽然陈基“坐怀不乱”,但这件事仍是如一根刺似的戳在阿弦心里。

先前忽然醒悟陈三娘在打英俊的主意,阿弦如何能容忍?

入睡前,阿弦模模糊糊想:绝不能让那狐狸糟践了英俊叔。

这日因是招县公开行刑之日,需要刺史坐镇,一大早儿袁恕己便启程赶往招县。

因此事十分罕异,这两日里早就传遍了豳州大大小小地城县,简直比先前处决秦学士王员外那一件还要轰动。

有人大骂新刺史如此折辱老人有违天道,也有人说如此蛇蝎心肠者就该落得如此下场,还有的人怀疑此事真假。

故而还不到行刑之日,许许多多的人便如潮水似的涌入招县,其中不乏一些各州县地方耆老,因听闻欧老夫人已经八十有余,深深质疑刺史不顾律法一意孤行的决定,暗中联名意欲抗议。

至于招县本地那些人,因先前强出头被袁恕己惩罚,打了一顿又罚了银子,便病倒了几个,其他的领教了新刺史的厉害,哪里还敢碰老虎屁股,任凭其他人撺掇,绝不敢再出头。

袁恕己带人进城之时,原本人口稀少的招县,大街小巷都塞满了人,士兵在前开道,刺史一行才从狭窄的人群中来至临时的刑场。

刺史坐于案后,宣带人犯上来,顿时便将欧家两名妇人带上,欧老夫人一身囚服,早已不负当初那慈眉假笑的模样,大概知道死到临头,目光四处逡巡,越过袁恕己,最后落在了他下手的阿弦身上。

底下欧荣身着孝服大哭,欧添等欧家子孙也跪在地上,欧老夫人瞥了眼小郎,终于咯咯笑道:“我好歹也给欧家保存了一条血脉,就算死了也无愧欧家的列祖列宗了。”

欧荣等哭声更高,人群中一名老者叫道:“如此行刑,有违本朝律法,亦违背天道,刺史大人怎可如此残暴,如今还请刀下留人!”其他几人被煽动之下,也都齐叫“刀下留人”。

袁恕己也不理会,只对主簿道:“把那些乱叫之人的名字记下来。”

现场一片鼓噪,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带领下,更多的人躁动起来,边沿的军士居然有些控制不住场面。

欧老夫人瞧在眼中,复回头看向阿弦,冷笑道:“看见了么?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是为了家族着想!”

袁恕己一皱眉,刚要开口喝令,却见阿弦脚下一动,竟是往欧老夫人跟前走去。

有人看见这异状,慢慢地停止聒噪,都盯着场中两人。

阿弦一步步走到欧老夫人跟前。

老夫人昂起头,道:“那些贱婢死就死了,又有什么可惜!何况就算是杀了我又怎么样?这样做的不止我一个!”

阿弦静静地看着她干涸的双眼:“我知道。”

欧老夫人疑惑:“你知道?”

阿弦的目光越过欧老夫人,看向她的脚下:“那里有一道门,我看见了,你小的时候也被人折磨过,折磨你的是你的祖母对么?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寒冰地狱。她的四肢被穿在冰刺上,就像是当初她拿针扎你烫你一样,一天一天,她都在哀嚎,后悔当初对你做过的事。”

脸上原先的冷硬消失,欧老夫人的双眼中露出惊骇之色,她低头看看脚下,浑身开始战栗。

阿弦却仍看着地面:“我还看见,那些被你折磨杀死的女孩子,他们站在那里等你,她们很高兴,因为她们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欧老夫人倒退:“不……不!你骗我……”

目光从那处移开,阿弦重看向面前的老妇人:“你先前念佛,不过是想借佛荫挡灾,却想不到佛经上说的是真的吧?”

“不!”欧老夫人厉声尖叫,她转身想逃,但不知为何,双足如死死钉在地上一样,再也动弹不得。

刽子手举着刀站在后方,跟在场所有人一样惊疑地看着这幕,——现场并没有人拦着这老妇人,她却好像被人把住腿一样,在地上拼命挣扎,却是纹丝也不能挣脱。

“放开我!”欧老夫人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厉声惨叫,“放开我!我不要去!”

阿弦道:“你作的孽已经完了,但你要受的罚却才刚刚开始,好好地去下面享受吧,你总该知道……”

右眼里的红漾起,似黄泉内血海泛波,阿弦漠然轻声道:“地狱十八重,绝非虚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