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不疼(1 / 2)

风雪之中,马车上下来的那人,眉目皎洁,神色清肃。

崔老夫人跟身后众人看的清清楚楚,的确正是先前生死不知的崔晔崔玄暐。

眼见老夫人已经情难自禁地迎上前去,门口那一地众人也都纷纷挪步,其中,有几位女眷喜极而泣,低低啜泣。

崔老夫人踉跄走至崔玄暐跟前,一把握住了他的双臂:“晔儿,真的是你回来了,祖母还以为你已经……”不由老泪纵横,无以为继。

原先扶着崔老夫人的一名贵妇也走上前来,颤声唤道:“晔儿。”

这贵妇不是别人,正是崔晔的母亲卢氏,她一边儿扶着老夫人,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之人。

然而卢氏越看越觉着心惊,不由迟疑问道:“晔儿,你、你的眼睛……是怎么了?”

崔老夫人原本情难自禁,听见卢夫人如此说,才诧异回头又看,果然见崔玄暐双眸定定然看向某处,也并不似原先那样神华明朗。

且自打相逢,他也并未出声,只是微蹙眉头,通身上下带着一股淡漠疏离之气,丝毫没有劫后余生亲人重逢的喜悦神情,虽说他原本性子便冷淡沉稳,却也不至于冷到这种地步。

崔老夫人跟卢氏震惊之时,崔晔身旁另一名青年男子——正是崔晔的二弟崔升,如今在刑部任员外郎一职、上前在卢氏耳畔低语数句。

卢氏大惊,陡然捂住了嘴,两行泪瞬间滑落。

崔老夫人到底是老于世故,见状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又看崔晔形容清减,大不似往常在长安之时的丰神俊朗……何况他失踪这么许久,早该料到会发生些令人难以想象之事。

崔老夫人心中虽痛,面上却仍镇定,点头道:“人回来了就已经万幸。走,咱们回家去吧。”

老夫人举手,攥住崔晔的手,夹在肋下,领着他往前而去。

卢氏此刻放开老夫人,忙忙地擦了擦眼中泪,跟在身侧。

门口众人让开一条路,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入内,尚未进厅堂之时,崔老夫人回头道:“大郎才回来,身子乏累,精神不济,要好生歇息,你们就不必聚在这里了,都散了吧。”

众人闻听,才都纷纷行礼退了。

在场只剩下崔老夫人,卢氏,以及崔升三人,一块儿入内堂坐了。

见左右并无外人,老夫人才问道:“这到底是如何一回事?”目光从崔玄暐身上,转向崔升。

崔升垂首道:“祖母容禀,详细如何我也不知情,是叔父紧急传信,说是大哥回京来了,命我去接的……然而,大哥的眼睛盲了,且、且……”

崔玄暐眼睛看不见,崔老夫人跟卢氏是知道的,见崔升吞吞吐吐,不由又催问。

崔升终于说道:“且之前的事他全不记得了。”

堂下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卢氏问道:“这是何意?”

崔升道:“就是说……大哥失忆了,之前我去接,他连我也不认得。”

卢氏惊惧之余,重又哽咽失声。

崔老夫人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方才在门外崔晔竟一声不吭,通身疏离。

老夫人平素最疼爱这位长孙,连连听了这样的消息,再也无法镇定,转头看着旁边儿的崔晔道:“晔儿,你、你当真不认得祖母了?”

崔晔轻声道:“请恕我失礼。”

崔老夫人握紧他的手,也不由当场泪落。

崔升忙道:“祖母跟母亲莫要过于伤心,还有个好消息,——先前我接哥哥回来的时候,叔父已经派人去请谏议大夫孙大人,孙大人医术高明,独步宇内,一定可以治好哥哥的病的。”

卢氏闻听,也不顾伤心了,忙抬头问道:“你说的可是孙老神仙么?”

崔升道:“不错,正是他,只要老神仙肯答应给哥哥看病,自然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原来他们口中所说的谏议大夫孙老神仙,便是名医孙思邈,孙思邈医术超群,出神入化,不仅著有医学名典《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更有国典《唐新本草》传世,造福百姓无数。

孙思邈生于西魏大统七年,自幼就有“圣童”之称,想当初他才上长安的时候已经七十岁,太宗召见,见他容貌气色、身形步态均如少年一般,太宗不由感叹,赞他是广成子一类的神仙人物,本要赐授官职,孙思邈却不愿受利禄束缚,辞之而去。

到高宗当政,高宗惜才,便在孙思邈来至长安的时候拜授了“谏议大夫”的职位,到如今算来,这位神医至少也有一百二十七岁了,着实是个极有道行的神仙中人。

所以卢氏跟崔老夫人一听要请这位老神仙来给崔晔看病,自然心头齐齐为之一松!顿觉希望在前。

崔老夫人长叹了声,望着崔晔道:“过去的事,不记得了也好,横竖人已经回来了……不至于生死不知的流落外头,骨肉分离,已属天幸。”

又回头对卢氏道:“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大郎才回来,不许他们擅自来探视打扰,要让他好生静养。”

卢氏答应。

崔老夫人忽地又问崔升道:“你叔父可有什么话说?”

崔升道:“叔父已经先行进宫,向皇上跟天后禀明此事去了。只怕稍后立刻就有旨意,叔父让我趁着这个机会,带哥哥回来先跟家里人见上一面儿,免得到时候宫里头传话之类的,又要耽搁不得相见,岂不是更牵肠挂肚?”

“你叔父想的周到,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崔老夫人点头。

崔升跟崔玄暐的叔父崔行功,是博陵崔氏大房之人,最博学严谨,文采出众,曾受太宗嘉奖,如今担任秘书少监一职。

崔行功十分看重崔晔晚辈,在崔晔“失踪”之后,派了无数人前往羁縻州搜索寻人,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

因看崔晔少言寡语,崔老夫人便对崔升道:“你陪陪你哥哥,让他多休息。”自行起身。

卢氏见了儿子,正不舍得离开,但看老夫人欲去,只得跟随。

两人出了厅,老夫人因对卢氏低声说道:“怎么不见烟年?”

卢氏拭泪,低低回道:“母亲怎么忘了,三日前烟年回了娘家……”

崔老夫人嗐叹道:“我果然是着急忘了,是了,你快叫人去发信,让她赶紧回来,就说她的夫婿好生生地在呢!让她快些回来侍奉!”

卢氏垂首道:“是,我立刻叫人去告知。”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一声低吼……越过重堂飞雪,自院后传来似的,仿佛是猛兽之咆哮。

崔老夫人却并不惊慌,侧耳听了听,问道:“这是逢生的吼声吗?”

卢氏道:“正是呢。”

崔老夫人百感交集,叹道:“自从晔儿失踪后,逢生就没再出过声儿,偏偏这几日时常在叫,我心里还忖度莫非它感知了什么?只是我未免往坏的方向去想。如今才知道,到底是百兽之王,最有灵感的,又是晔儿从小养大,只怕它也知道它主子回来了,所以忍不住高兴呢……”

老夫人说到这里,又对卢氏道:“是了,晔儿的病,你暂且不要说出去!”

卢氏道:“是,可是……若烟年回来了的话……”

老夫人道:“你自去告诉她,烟年懂事,知道该怎么做。”

老夫人跟卢氏且说且去了。此即在内堂,崔升也听见了那虎吼的声音,他几度打量崔晔,见他面沉似水,如冰如霜,正有些忐忑。

闻听虎啸,崔升却面露喜色,便对崔晔道:“哥哥,你可听见逢生的吼声了?”

崔晔道:“我听见了虎吼。”

崔升见他神色淡然——倒也不觉得如何异样,毕竟崔玄暐生性冷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若不是知道他“失忆目盲”,还以为仍是如常呢。

崔升便道:“哥哥这个也不记得了?逢生是你从小儿养大的老虎,自从你下落不明后,逢生数日不吃不喝,家里的人都以为它要不行了,也从未听它叫过,但是前几日却忽然时不时地躁动……现在我才明白,自然是逢生也知道哥哥回来了,是在给我们报信呢。”

崔晔不语。

崔升道:“哥哥要不要去见见它?”话才说完,自觉失言——毕竟崔晔看不见,所谓“见”,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面色惴惴然。

不料崔晔道:“也好。劳烦了。”

崔升方松了口气,举手望他面前一搭:“哥哥扶着我的手,只怕逢生也按捺不住想见哥哥了呢,它今日叫的格外频繁大声些,却像是在唤你。”

雪落了厚厚一层,几乎能没了脚脖子。

平康坊。

小院内也落足了雪,玄影趴在屋门口,时而假寐,时而睁开眼睛看看天际乱雪飞舞。

陈基站在门口打量了半天,回头笑道:“说来也怪,我来了长安这两年多,这还是头一次下这样大的雪,莫不是你把桐县的雪都带了来吧?”

阿弦正把头上围了一块儿褐色麻布,身上也披了一件儿旧布短斗篷,雄赳赳地走了出来。

陈基道:“你干什么?”

阿弦从墙根儿拿了把扫帚:“我扫一扫雪,免得踩着地上滑,大哥的伤才好了不久,万一滑倒了却大不好。”

陈基道:“不用忙,就让它先多下一会儿,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扫雪吗?”

心头微窒,阿弦顿时想起在桐县时候,她跟老朱头关于“扫雪”的对话。

阿弦仓促一笑,转过身去:“以前年纪小不懂事。”

陈基不由笑道:“这才不过两三年,你的年纪能大多少?”

阿弦不答,只是低头打扫,陈基看她默默的背影,唇边的笑也渐渐隐没。

到底是从小儿长大的,他如何会不懂阿弦的心思,早知道她必然想起跟老朱头的往事。

陈基心头转动,故意俯身,从旁边雪地里抄起一把雪在掌心里捏的结实。

瞅着阿弦的背,陈基稍微用力,把个雪团子扔了出去。

阿弦正在吭哧吭哧扫雪,忽然听见玄影“汪”地一声。

阿弦闻声回头,却不料“啪”地一声,胸口正好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

耳畔又传来陈基哈哈大笑的声音,对玄影道:“你还给他报信儿呢?”

玄影见反而坏事,便“唔”了声,趴着往回倒退了几步。

陈基俯身又握雪捏另一个雪团儿:“好久不曾这样玩了,弦子还记不记得?”

雪中,阿弦拄着扫帚,看着陈基脸上的笑,心里一阵柔软。

当初她年纪尚小的时候,陈基带着她四处玩耍,下雪天里最喜欢的就是扔雪球。

陈基明明能把她打的无还手之力,偏偏每次都让着她,还故意被她打中,所以阿弦格外喜欢这种游戏。

但自从渐渐长大后……极少再玩此道,何况后来陈基又离开了桐县。

眼前的飞雪朦胧了她的眼神,正在出神之时,耳畔听陈基道:“小心!”

玄影忍不住又“汪汪”叫了两声,而阿弦定睛之时,一个雪团子早迎面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打在她的额头上。

幸亏陈基极有分寸,用力很轻,是以只是微疼。

阿弦叫了声,捂着额头。

陈基有些慌张,忙跑过来:“你怎么不让开,呆呆地想什么?打疼了么?”

他将阿弦的手掰开,低头看她的额角,小心翼翼地将上头沾着的雪花抹去,瞧底下的肉皮儿受伤了没有。

却见那处依稀有些发红,陈基轻轻给她吹了吹道:“疼不疼?怎么不答,难道是打傻了么?”

阿弦低下头去,脸上略略地有些发热,声若蚊呐道:“不疼,没事儿。”

陈基笑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这要是放在以前,早就不依不饶追着我一定要打回来了。”

多半是雪融化的水滑进了眼睛里,阿弦举手揉了揉。

没来由地,阿弦忽然想起苏奇来打扫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话,阿弦把手中的笤帚握紧了些:“大哥……”

“嗯?”

阿弦道:“大哥……在长安有没有……”

一句话还未问完,就听得“砰”地一声,院门被推开。

在阿弦跟陈基看清来人之前,已经有个声音惊喜过望地叫道:“阿黑!”

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从门口提着裙摆跑了进来,她双眼发亮地盯着屋门口的玄影,仿佛发现目标,脚步不停地直奔而去。

阿弦反应极快,将扫帚一抬挡住:“你是谁,怎么擅自闯到别人家里来?”

被她一挡,来人止步,扬起秀丽的小脸儿看向阿弦:“你又是谁?闪开!”

小脸上写满了倨傲,这来者自然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阿弦看清楚是个极貌美的小女孩子,更加诧异:“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本能地以为这孩子是进错了门。

太平哼道:“谁走错了?我是来找阿黑的,你干什么偷走了我的阿黑?还不让开,我就叫人来捉你啦!”

“什么阿黑!”阿弦见她出言莽撞,毫无头绪,道:“你跑到我家里来,却还叫人来捉我?当真是岂有此理!”

太平道:“你这偷狗的小贼,不赶紧乖乖地躲开,还敢跟我讲什么道理?”

阿弦只觉匪夷所思,正要再说,陈基在她手臂上一握:“弦子。”

原来两人说话的时候,陈基仔细打量太平,见她衣着华贵,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便和颜悦色问道:“小姑娘,你说的阿黑,可是我们的玄影?”

太平这才斜着眼睛扫向他:“你又是谁?跟这偷狗的小贼一伙儿的么?”

陈基却着实好脾气,笑道:“这其中大概有些误会,我们并没有偷什么狗,姑娘若指的是我们家的玄影,那是我们从小儿家养的狗子,并不是偷的。”

太平大怒,指着陈基的鼻子道:“你胡说!我刚才看见了,那是我的阿黑,阿黑是我表哥的狗子,怎么成了你家养的了?你这小贼还敢当着我的面儿扯谎,看我不叫详刑寺的人将你们拿下重罚!”

陈基因看出她身份非凡,自不敢跟她强辩,只想好言相商,便道:“姑娘的表哥是……”

谁知阿弦在旁看太平如此娇蛮,骂自己也就罢了,连陈基也一并骂上,如何能忍?

阿弦便举手,将太平点指着陈基的手一把拍开,喝道:“口口声声小贼长小贼短的,你这硬闯民宅的又是什么?我看你是个强盗!详刑寺是你家里的么?你就敢随意指使,你家大人呢?难道你家里没有人教你礼义廉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