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满面惶恐,捏着心倒退出含元殿。
殿外的宦官跟宫女们一个个垂头静默,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武三思心虚,却觉着整个宫廷都目睹了他此刻的狼狈。
心中恼火,无处宣泄。武三思转身往外疾步而行,但愤怒之下,更多的是恐惧跟战栗。
他能在朝廷之中飞速地站稳脚跟,崭露头角,为许多豪族权贵敬重,并不是因为武氏一族的身份有多尊贵,而只是因为一个人:皇后武媚。
武三思自诩是个机变之人,他从来深知,对于自己的这位姑母而言,“亲戚相关”从来不是她重用一个人的理由,正好相反,“亲戚”两个字,恰恰会成为催命符夺命箭。
比如他的堂叔武元爽跟父亲武元庆,武后未成为皇后之前,因武后之母杨氏是武家的继室,因此武元爽跟武元庆待杨氏十分刻薄,对待武后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故而在武后被册封皇后之后,便借机将两人贬出京城、在僻远之地为官,直到武元庆身死,都未曾沾到皇后娘娘的半分荣耀。
其他的武家之人,武惟良,武怀运也是同样命运。
讽刺的是,因为武后自请贬了这四名亲族之人外放,朝野之中一度传扬武后贤德、不偏外戚之美名。
只是武元庆在才到达龙州的时候便病故病逝了,武后心生怜悯,便留武三思在长安。
而武三思能走到现在这一步,跟他善能察言观色、曲意奉承脱不了干系。他最擅长揣摩武后心意,做事又得力,且对武后而言,眼前的确需要一个能干且忠心的自家人,是以武三思才“脱颖而出”。
加上这两年朝廷大权逐渐竟落在武后手中,武三思敏锐的察觉到风向的变化,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热望。
大概在武后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心意之前,常伴她身旁的武三思就隐隐地窥知了其中细微。
与此同时,武三思心里也有个念头随着蠢蠢欲动。
但是当世也不容乐观,比如对武三思而言,除了本朝太子之外,他还有一个棘手的对头,一旦想起,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那个人自然是贺兰敏之。
武三思想不明白的是,明明贺兰敏之的声名狼藉,十分不堪,且表面上看来又不像是跟武后格外亲近,反每每流露背逆之意,但皇后不知如何竟想不开,向来对贺兰敏之极好。
这从两个人的爵位之上便能一目了然。
正如贺兰敏之跟阿弦说过的,武三思对他怀有敌意,故而敏之向来注意着梁侯府的一举一动。
但是,对武三思而言又何尝不是?是以两人府中以及周遭,各有卧底细作跟眼线。
因司卫少卿杨思俭是武后的亲眷一族,所以早在武后有意选杨尚为太子妃之前,不系舟的人便有渗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渐渐地,周国公府跟梁侯相继有所察觉。
所以在景无殇之事爆发后,武三思思来想去,觉着不能把这个可利用的大好机会就这样扔了,加上在相处之时他每每在敏之跟前儿落于下风,心中着实难平其愤,于是便暗中告知杨尚跟太子李弘,想挑拨两人跟敏之的关系。
虽然武三思也不太喜欢太子李弘,但更加讨厌看见李弘跟敏之两人相处甚好。
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竟被他最忌惮的人——武后知道了!
武三思出丹凤门的时候,仍惶惶然,似灵魂出窍。
他不敢过分恼恨武皇后,毕竟深知皇后的城府跟手段,他暗中使些小聪明倒也罢了,若当真触了皇后的逆鳞,只怕皇后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处置了。
若走到这一步的话,他的下场绝不会比武惟良武怀运要好,因为,他比他们知道更多内情,武后绝不会放心把他贬到僻远之地的,对武三思而言,好似只有一个归宿。
所以武三思恨的是袁恕己——那个本来毫不起眼的小官儿。
在豳州之前,袁恕己不过是个最寻常的兵卒而已,但是在他到达豳州之后,一切就焕然不同。
那些作奸犯科的土豪大户,本地士绅,成了他的磨刀石,刀下鬼,一桩桩诡异奇案,一个个人头落地,无数的鲜血跟人头让他声名鹊起,竟传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武三思本瞧不起袁恕己,可想起他在豳州的所作所为,想到他在长安城的“死里翻生”,武三思不敢大意怠慢。
兴许当初那些豳州的豪绅等,也是不把这个年青的武官放在眼里,但等到人头落地已经后悔莫及。
武三思可不想自己成为供袁恕己磨刀口牺牲的那人。
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皇后竟然甩手不理的危难情形下。
不多时,武三思回到侯府。
才下马,将入内之时,却见街角有两个人探头探脑,形容鬼祟。
武三思皱眉道:“那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门上到了跟前儿,拢着嘴低低说了一句。
武三思眉头越发深锁:“居然是他们?好大的胆子,袁恕己跟大理寺这是想干什么?”
原来此刻在侯府长街上观望盯梢的两人,赫然正是大理寺的公差。
门仆道:“侯爷息怒,先前我们已经呵斥过他们,叫他们走开,谁知他们只说是奉命行事,不肯离开。”
武三思回头打量:“奉谁的命?”
仆人道:“自然正是大理寺的那位鬼见愁袁恕己袁少卿。”
武三思有些不耐烦,心头一动,便只淡淡道:“既然如此,且由得他们去闹就是了,都不必大惊小怪。”
武三思匆匆来到书房,只留了管家伺候在旁,示意管家将门关起来,武三思问道:“底下可都弄妥当了?”
管家武清道:“侯爷放心,已经都清理干净了。”
“有没有那容易走漏消息、守口不严的人?”
武清想了想到:“只有一个张四,如果吃醉了酒容易胡说八道,但已经打发他回渭县老家去了。”
武三思不悦:“放他走了?”
他本想说是这种人就该灭口最妥,但一想到如今外间都是大理寺的人,在他们盯梢之下,却不大好做这些事,极容易弄巧成拙。
何况之前武后还痛斥了一场,立刻犯的话,只怕武后不慎知道,越发恼恨了他。
因此武三思并未再说什么。管家却道:“侯爷,倘若那袁恕己还上门来罗唣,可如何说?”
武三思皱眉,半晌才道:“既然此处并无把柄,他来也是白来,且由得他去!正好儿让世人看看我一身清白无辜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听门外有人报说:“侯爷,大事不好了,之前那个凶神恶煞似的袁少卿又来了!”
武三思喝道:“休要瞎说,他是朝廷特派的令官,如今又是奉命行事,不必我为难他。”
若是在平日,这会儿武三思早叫人打出去了,但先前在宫里被武后骂了个狗血淋头,武三思索性顺水推舟,做出样子。
顷刻,外头袁恕己亲自带人进了府内,才碰面,袁恕己拱手道:“多谢梁侯深明大义,跟大理寺配合无间,有梁侯鼎力相助,破案必定指日可待。”
武三思见他若无其事地砸落一顶高帽,便皮笑肉不笑道:“好说好说,袁少卿是为国效力奋不顾身,我自然也不能甘于人后。”
两人虽说笑着,内心却恨不得将对方打倒在地即刻踩死。
略寒暄几句,大理寺众人在开始四处搜查,陆陆续续地回来,多半是毫无蛛丝马迹。
只有其中一队人马晚回,一名捕快举手,手心是两颗乌黑的牡丹籽:“少卿,这是从后花园里捡来的。”
袁恕己低头看了会儿,问武三思:“侯爷,这是什么花籽?”
武三思轻描淡写:“西河牡丹。”
袁恕己道:“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下官得去核实一下。”
武三思道:“少卿请便。”
底下人带路,袁恕己在前,大理寺众人浩浩荡荡跟随,往花园方向去了。
武三思见他雷厉风行,震惊之余暗暗愤恨,但面上还是挂着冷淡的笑意。
且说袁恕己带人来到花园,却见这院落颇大,就算是二十个人,要搜遍的话也要耗费时光。
大理寺来的只有十余人,当即不等吩咐,便将便侯府花园又一寸寸地搜查起来。
足足两刻钟,所有可疑之处都翻遍了。
但让袁恕己失望的是,并没有在花园之中发现什么。
西河牡丹自然是有,如今正是抽芽之时,更不必提什么花籽,只是粗粗地翻一翻泥土,还能在土里找出一颗半颗。
袁恕己回头道:“那花籽何处发现的?”
捕快引着他来到一处地方,竟是沿墙草丛里,袁恕己站在墙根儿往前看了一眼,见花园的矮墙直直延伸出去,尽头就是月门口,此时那里正站着一人。
远远地,武三思立在花园门口看着满园里众人忙碌。
他的脸上仿佛有种类似轻松的神色,好整以暇,毫不紧张。
见袁恕己看了过来,武三思才负手踱步来到跟前儿,笑道:“辛苦袁少卿了,莫非要为本侯的花园松一松地么?我倒是要为这些牡丹相谢少卿了。”
袁恕己心中烦闷不解,面上仍笑道:“那倒也是我的功德,早就听闻梁侯博学多才,今日看着花园盛景,当也可知。”
武三思道:“怎么,难道你也是同道中人?”
袁恕己道:“非也,下官却是牛嚼牡丹,一窍不通。”
袁恕己虽开玩笑,目光瞥着手下们仍徒劳无功地找寻,心里焦灼更甚。
好不容易得到仔细搜查的机会,本想趁机一鼓作气,却竟空扑一场,案子变数又生。
但他到底并非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面上仍不动声色,反越发谈笑风生。
两人寒暄了数句,袁恕己故意笑道:“因为袁某人接了这案子,天后又急急督促,因此丝毫也不敢怠慢,一切都只为了破案罢了,倘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梁侯宽恕则个。”
武三思道:“无妨,让袁少卿把我的家抄一抄倒也好,如此便可以证明本侯的清白了,我还要感谢少卿呢,少卿说是吗?”
袁恕己一笑,扫见众公差都束手无策,便道:“既然这样,我便先告辞了。”
正转身欲走,武三思背后叹道:“袁少卿这般不畏强权,实在令人钦佩,不过这长安除了我这里,皇宫的上苑也栽种有,另外……还有大慈恩寺,不知道少卿是不是也一视同仁呢?”
袁恕己呵呵:“多谢梁侯提醒,某会认真考虑的。”领着大理寺众人去了。
就在袁恕己于武三思的府中翻波涌浪地折腾之时,于皇宫之中,却也有一场“腥风血雨”。
之前武皇后因知道了事情经过,便命宦官立刻传杨尚杨立进宫。
不多时,两人齐齐来到,进殿内拜见。
毕竟是亲戚,之前也曾见过的,彼此都认得。此时武后在桌子后打量两人,见杨立英俊依旧,只是毕竟因才遭事,透出几分萎靡之意。
杨尚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不惊,细看才发现双眸微红带肿。
武后道:“可知道我传你们进宫,是为何事?”
杨尚柔声道:“我等不敢妄自揣测皇后娘娘的心意,还请娘娘明示。”
武后顿了顿,道:“正是为了昨夜杨府发生之事。不知……你们兄妹二人可有话对我说?”
杨立按捺不住道:“既然天后问起来,我的确是有话。”
杨尚在旁看了杨立一眼,面上透出无奈之色。
武后却淡笑道:“哦?你尽管说,我听着呢。”
杨立道:“想必娘娘都已经知道了,昨夜我请周国公跟太子殿下饮宴,谁知周国公……他竟然……”
武后问道:“他怎么样啊?”
杨立低着头,含恨带怒:“他居然想对妹妹图谋不轨,幸亏太子殿下发现的快,才未曾、铸成大错。”
武后沉默。杨立抬头道:“娘娘,求您为我们做主,务必要严惩凶徒!”
武后道:“你所说的凶徒就是武敏之了?”
杨立一怔,继而道:“娘娘,要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娘娘虽然偏爱他,但也不能罔顾王法,且正是因为娘娘的偏疼,才越发纵容的他无法无天。”
杨尚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道:“哥哥!”
武后始终不动声色,见杨尚有劝阻之意,才道:“你知道你妹妹为什么不让你说下去吗?”
杨立道:“这是因为、因为……怕这些话皇后不喜,惹怒皇后。”
武后冷冷道:“既然知道我会不高兴,你如何还敢明知故犯?”
杨立心头窒息:“但是娘娘,难道我竟要悄悄地忍了这口王八气?”
杨尚叹道:“哥哥……”
武后笑道:“我虽不是饱读诗书之人,却也牢记的这样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杨立怔怔听着,武后含笑凝视,眼底却全无笑意:“你却是个读书之人,你不如告诉我,这一句是何意?”
杨立蓦地明白她在此刻提及此句的用意,当即道:“但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武后道:“将敏之意图对杨尚不轨之事传扬天下,这就是你的有所为?”
杨尚早就一声不吭,只低低垂首。
而杨立道:“我只是……想让周国公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武后道:“他的惩罚如何,我尚未想好,也尚未查明。但是你妹子的惩罚,我却想的到。”
杨立呆若木鸡:“娘娘,您说什么?”
武后道:“你当真以为,我会当此事不存在,我会容许弘儿再娶一个品行上有瑕疵的女子吗?”
杨立的眼皮猛然跳了两下,他大声叫道:“娘娘,这不公平!”
武后道:“不,这公平恰好是你要来的。我原本还曾寄托厚望于你,只是你被一个区区小厮迷得不知所以,又被人三言两语挑拨敌视敏之,作出这样河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蠢行,更把弘儿跟杨尚推到现在这种地步……”
杨立惊呆了:“我、我……”
武后道:“你还年青,不如好生想想我方才跟你提的那句话吧。”武后淡淡一挥手,示意他退下。
杨立牢牢站在原地,寸步不能动,还是杨尚耳畔提醒:“哥哥,娘娘有话单独对我说,你去外头等候便是。”
杨立这才木然行礼,后退数步出了殿门。
含元殿内。
武后望着杨尚道:“你很好,至今为止我仍觉着,我并未为弘儿选错太子妃。”
杨尚冰雪聪明,早从武后对杨立的话中听出不祥之意,此刻也并不立即搭腔,只垂头静静听着。
果然,武后继续道:“只可惜,你没有那种命。”
杨尚的双唇紧闭,仍不做声。
武后道:“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杨尚才轻声道:“请娘娘赐教。”
武后沉吟不答,只问道:“我听弘儿说,昨夜敏之本要离去,忽地又有人请他入内宅说话,可是你所为?”
杨尚道:“回娘娘,的确是我。”
武后道:“为何你要夜间会见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