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见算了。”阿弦觉着窘迫,甩手要走。
手却复被握住,耳畔是崔晔温和的声音道:“听是听见了,只不过……想多听你说几次而已。”
阿弦的脸烧热起来,好像方才喝过的酒都在小火烧灼,通身麻酥酥的,口舌也僵的厉害:“你、你……”
崔晔向着她一笑,将她的小手握紧,抬头向着前方的阴阳师略一颔首。
阿倍广目握着那面昆仑奴面具,扣在胸前,向着崔晔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目光交汇之间,并无言语。
崔晔握着阿弦的手,领着她往前,同阿倍广目擦身而过。
阿倍广目回身,却见那两道身影往人群中而去。
一个身形端直魁伟,风姿卓越,一个娇小灵越,皎然不群,花灯簇照之中,两人执手而行的场景委实太过美好,竟引得人心中隐隐发颤,觉着不甚真实。
但左右来往,熙熙攘攘的人群,跟不绝于耳的俗世叫嚷之声,却正是这一幕美好场景的最为温暖现世的衬托。
***
半刻钟,两人都未说话。
阿弦不住地转头打量崔晔,想跟他说两句话,又不知要说些什么。
方才风一吹,想到先前跟他说的那句话,脸仍旧微微涨热,又因为被他紧紧地把手握在掌心,一时浑身上下都像是在散着热气儿。
“阿叔……又怎么会在这里?”阿弦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问。
崔晔淡淡道:“你家里不见了人,都说你丢了,我自然要出来找了。”
阿弦惊道:“怎么说我丢了,我明明已经告诉了陈叔让他先回去。”
话音未落,崔晔挑眉,侧目看了过来。
阿弦忙捂住嘴,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
崔晔哼了声,道:“你白天怎么忽然就从户部跑了。”
阿弦支吾道:“我是休班,当然要回家的,怎么说是跑了。”
“那半路跳车走了又是怎么样?”
“我想自己走走,舒展舒展拳脚。”
“这还好,我还以为,你是故意在避着我呢。”
阿弦干笑,迎着他深邃的眼神,身不由己地否认:“哪里话,我干吗避着你呢。”话一出口,心里又暗自懊悔:居然当面说谎。
崔晔道:“当真没有避开?”
“呃……”阿弦心中掂掇不安:方才错把阿倍广目当作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赶到了没有,又听见了多少。
路边上,十数个圆形竹篾灯笼下,吊着几十个颜色各异,花纹不同的绸布伞,有几个路人正立在跟前儿挑拣赏玩。
阿弦正瞅着一个粉红色描着牡丹花的伞看,那上面的紫红牡丹花瓣招展,让她想起了那天在崔府相遇的妖异牡丹。
***
崔晔见她脸色白里泛红,忍不住举手摸了摸她的脸,果然极烫,甚至额头上还丝丝地有些沁汗。
忙掏出帕子,细细给她将汗擦拭干净。
“被风扑了的话,别又害了病。”崔晔皱眉,偏他这一次出来并没有带披风等物,他抬头四看。
“我先前是故意避开阿叔的。”
阿弦忽然开口,她低着头,喃喃地说。
崔晔回首,目光闪烁。
顷刻他说:“嗯,我知道。”又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往前。
“知道?”阿弦抬头,“你真的、都听见了?”
崔晔一笑:“当然听见了。阿弦说的那些话何等要紧,我如何能够错过?”
阿弦呆呆地看着他,崔晔却不再说话,抬头打量路边的房舍,终于眼前一亮,正要带阿弦过去,阿弦用力抽手,后退一步。
崔晔微怔:“怎么了?”
阿弦道:“你……你既然听见了……”把心一横,“什么叫做把我当棋子?”
崔晔双眸眯起。
早在得明崇俨指点后,知道了阿弦的魂魄可能寄身在那牡丹之上后,便有两重心惊:一则是为阿弦安危,第二,却也醒悟了当时自己跟康伯在牡丹之前说话,兴许,阿弦是听见了的。
怪道当时的感觉……那样古怪。
他所听到的那一声呼唤,只怕也非幻听,而是真的她在叫自己。
崔晔叹道:“那夜,你果然听见了么?”
阿弦索性道:“是,都听见了,康伯还说让你……不要对我那样好,他的意思像是……我会连累了你,对不对?”
崔晔道:“对。”
阿弦的心一疼,又后退了一步。见她仿佛又想逃,崔晔喝道:“阿弦!”
阿弦心里焦灼:“康伯说的话一定很有道理,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还有明先生说的,什么让你帮我挡灾,又何必这样?我不喜欢!既然大家都觉着我会伤及阿叔,你从此不要理我,岂不是很好?”
崔晔静静答道:“我这般年纪了,难道还需要别人告诉我什么是好,什么不好?”
不等阿弦回答,崔晔道:“还有你,不是从来都不在意别人说什么的性子么?如何竟这么在乎起来?因为他们一句话就要避开我?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要一辈子见了我就逃开?”
阿弦无言以对。
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办,本能地不想面对崔晔而已,但如今听他这样说,“一辈子”?
想到这个可能,身体猛地打了个寒噤,心竟也随着缩紧。
不!
崔晔察觉她在发抖,原先肃然的神情缓和下来:“好了,这些话稍后再说,咱们先离开这里好么?”
“不好。”阿弦固执地回答。
崔晔眉头一蹙,目光淡淡望远。
他当然不想在这闹市之中跟阿弦说起这个话题,但以阿弦的脾气,倔强性子上来,一言不合,又跟白日一样逃的不知所踪,且这里也不是同她争执吵扰的时候。
一声叹息:“你为何总不听我的话?”
阿弦道:“因为你总不跟我说明白。”
“我会跟你说的,但不是在这儿,”崔晔温声道:“你乖些,过来,若再吹了风受了寒,再病一场,算谁的?”
阿弦本来打定主意要先得他的解释,忽然听他说吹风受寒,如果只是她自己的话,那当然小事一桩,可是想到明崇俨的那一番话……
阿弦皱皱眉,百般不情愿地走前两步,却仍是不看他,把头扭到一边去。
崔晔笑道:“给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呢。”轻轻地又握住她的手。
阿弦挣了挣,崔晔道:“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又皱眉说,“这么快手就凉的这样了。还敢任性。”
阿弦吸吸鼻子:“我没有。”
崔晔不敢松手,走了数步:“你既然在意他们的话,但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惧别人伤我害我,就怕你不理我。”
他的声音很轻,不像是素来的波澜不惊,反透着一丝无奈。
阿弦不由抬眼。
崔晔道:“方才跟阿倍广目说的那些,才是你的真心话,为什么你肯对着戴昆仑奴面具的他说出来,面对我,却总说些违心的伤人的?”
阿弦垂头不语,崔晔道:“我倒是怀念你还是牡丹的时候,至少……你不能逃走,我喜欢对着你说多久都可以,不必如现在一样得紧紧地牵着你的手。”
阿弦诧异,听到最后,却差点破涕为笑:“谁让你牵了。”
崔晔道:“玄影都比你听话,我不必牵它就乖乖跟着我,你呢?”
阿弦吐吐舌:“那你带玄影去。”
崔晔含笑止步:“进去瞧瞧。”眼前竟是一间铺子。
阿弦先入内,抬头打量,不由“哇”地惊叹出声。
原来这铺子里满目琳琅,竟都是些成衣,且不仅仅是大唐的衣冠,包括西域各族,南夷,高丽等也都应有尽有。
那店铺掌柜一抬头,两只眼睛几乎弹了出来,虽不认得崔晔,但见这位客人器宇轩昂,便知来头非小,忙毕恭毕敬行礼:“客官要选男装女装?是本土的还是别邦的?”
阿弦被这些新鲜东西所迷,一路看着往内,忽然双眼放光,跑到一件成衣面前,赞叹道:“还有这个啊……”
崔晔正要答那掌柜,闻言抬头看去,依稀看到她瞧的是什么,顿时哑然。
那老板打量着崔晔的脸色,又看他身上衣裳的剪裁料子,皆是精裁上品,便明白他绝不是为了自己而来。
店掌柜即刻善解人意地转到阿弦身旁:“这位……”
才要招呼,见阿弦一身男装常服,举止又似是个顽皮少年,猛地打了个提突,仔细地又一打量,便意味深长笑道:“您喜欢这个?”
阿弦一脸满意地点头,道:“这个很好,我很喜欢。”
掌柜回头看了崔晔一眼,却见他笑而不语。
掌柜心领神会,便大胆道:“这个是西域最新的款式,现如今天香阁的头牌胡姬,就是从这里定制的。”
原来阿弦所看的,竟是一件胡姬所穿的舞服。
这种衣物在唐人看来,几乎称不上是衣物,上头只一件锦绣镶珠嵌宝的裹胸,下垂着细碎流苏,下面是一件舞裙,刺绣着各色妖冶的花纹,另外还有胡姬的头纱,面罩等,也都是华丽艳丽非常。
阿弦伸手摸了摸上头精细的绣花,感慨道:“原来那位姐姐穿的就是这里做出来的啊……厉害,厉害。”
掌柜笑道:“当然了,我们是老字号,长安城里有名的。您喜欢这个?可以给您便宜些。”
阿弦一愣:“我?”
掌柜的悄悄地笑道:“其实长安城里多的是贵门小姐们喜欢这个呢,都买了回家去,也偷偷地练习那个胡旋舞,有那夫妻之间,妻妾之间……十分得趣……”
阿弦闻所未闻,似懂非懂,听得如痴如醉,如呆如傻。
崔晔忍笑,轻轻咳嗽了声。
掌柜的看看两人,忙又回到他的身边儿,垂首恭听:“客官请说。”
崔晔道:“外头起风了,她穿的单薄,劳烦挑一件保暖压风的。”
掌柜惊出一身冷汗:“是是是,您稍等。”
崔晔走到桌边,撩袍摆坐了。
阿弦讪讪地走了过来,瞅他一眼,低低道:“我没想买那个……”
“知道,”崔晔转头一笑,怕她脸皮薄,便又咳了声,“你也穿不得那个。”
阿弦耳朵一动,觉着这话有些古怪,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似乎又无法反驳。
“嗤”了声,阿弦转头,因见掌柜去挑衣裳,阿弦道:“这会儿你可以告诉我了么?”
崔晔敛笑,顷刻才说道:“当初我让你在天后面前表明女孩儿的身份,我之所以笃信那样会无事,是因为我知道,天后现在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三言两语,他以最简单而明了的方式告诉了阿弦其中原因。
阿弦怔怔听着,心底忽然想起武后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你是女官,一定要比别人做的更出色。
在她往江南之前,武后也道:这次一定要为我将此事顺利完成,你若坏事,我会一视同仁严加惩处。
但是阿弦只以为是皇后对于任命的官吏的一种期许罢了,现在听崔晔说起来,才又品出了另一种不同的意味。
这个答案,叫人心凉半截:“所以说……你跟康伯所说的棋子,是说我是皇后的……”
还未说完,店掌柜捧着一袭轻粉色镶白狐狸毛的大氅走了出来,笑道:“我估摸着这位客人的身量挑了这件儿,是先前一位官宦小姐家里订制的,也不知合不合身。”
崔晔掩去眼底暗色,亲自接了过来,抖开看了看。
他是从小儿养成的品味,衣物之类不必奢华,但做工裁剪如何,一眼便知。
崔晔道:“阿弦来试一试。”
阿弦因方才听了“棋子”之论,怅然若失,木然起立,崔晔替她将大氅披上,又把风帽扶了起来,遮住她的头。
雪白的狐狸毛拂在额前,越发显得双眼清圆澄澈,大氅裹着身子,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儿来,瞧着粉妆玉琢,竟略微有些楚楚可人的女孩儿气了。
怦然心动,崔晔竟也有些心跳加速,面上却仍淡淡地:“这个很好。”
掌柜闻听,忙又速速去取了一套衣裙道:“这本是一套,客人若要,就便宜些让了。”
崔晔正要答应,阿弦醒过神来:“不不,不要。”
迎着崔晔的目光,阿弦摇头道:“阿叔别买,我不想穿。”
***
出了成衣铺子一路往回,阿弦仍有些心神不属。
“你还在想棋子之事?”崔晔问。
阿弦沉默,崔晔道:“我早该跟你说明,只是怕你……怕你如现在这般愀然不乐。谁知阴差阳错,还是不免。”
阿弦听着他沉声说来,忽然道:“其实我没有不高兴。”
“嗯?”
阿弦道:“在皇后眼中我虽是一枚棋子,但是,我也做了我应当做的所有,这便是不辜负了。”
崔晔心头一塞。
“而且天地之间,谁不是棋子?”阿弦笑道:“还是阿叔说的对,我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就连……皇后的看法也自是别人所见,横竖我问心无愧就是了。”
崔晔本有许多安慰的言语要说,听阿弦说了这几句,如此磊落光明,那些话再也无法出口。只道:“是啊,这天地本就是一面大棋盘。”
长吁一声。
阿弦则转头看向旁侧不远处,原来两人又走回到了那花伞的摊位之前,面前颜色各异的伞如同巨大的花朵盛开,灯光之下格外艳丽。
崔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俯身将那近前的花伞拿了起来:“你喜欢这个?”
阿弦道:“阿叔你觉不觉着,这朵牡丹,像是你们府里的那朵。”
“果然有些相似。”崔晔望着这伞上的牡丹,不由又想起那夜的情形。
忽然,他将伞擎起,撑在阿弦头上:“这个跟阿弦这身衣裳很相衬,怪道你一眼就看中了。”
阿弦一愣,脸上微热,忙道:“我不要,快放下。”
崔晔手持着粉色的绸伞,灯影下眼神格外温柔:“有什么可怕的,阿弦毕竟是女孩子,喜欢这个也是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