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向来没有女孩儿的自觉,但这一刻,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心竟噗通噗通跳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情愫在胸口酝酿。
付了钱,崔晔道:“我看着牡丹画的很好,做的也精致,留着以后把玩也是好的。”
阿弦接过,觉着这小玩意果然精巧别致,看上头的牡丹花栩栩如生,又听崔晔赞扬,不由笑道:“阿叔,这个跟《中秋帖》,那个好看?”
崔晔一怔。
阿弦一时高兴脱口而出,此刻后悔起来:“我、我什么也没说。”
按照崔升所说,这《中秋帖》几乎都是文人墨客们心目中的圣品,要不然崔晔也不会亲自陪着赵雪瑞去查看真假。
虽然他赞美这伞上的花儿好看,但也不过是随口搪塞而已,何况这种一两文钱就随处可得的俗物,又怎么能比得上那千金难求的至宝,她这样问,实在是唐突了圣品。
阿弦无地自容,拿着伞闷头要走,崔晔举手握住她的肩:“你真的想知道?”
阿弦使劲摇头:“一点也不想知道。”
“哈,”崔晔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阿弦一番,才正色说道:“这把伞原本的确不足为奇,但是……被阿弦拿在手中,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阿弦睁大双眼,方才那种心跳的感觉又开始作祟。
崔晔道:“你还不懂么?”
“我、我……”阿弦似懂非懂,不敢相信。
崔晔微微倾身过来,在她耳畔沉声道:“我的阿弦,是最好看的。”
阿弦觉着自己的魂魄都因他这一句话而倏忽间消散无踪了。
又或者此刻地上若有个缝,她一定会立刻钻进去,让自己消失。
浑然不知道,此刻她自己的脸已经红的如涂了胭脂。
但崔晔都看在眼里。
他虽向来不动声色,实则心中也暗自焦灼,虽然他知道阿弦未必会讨厌他,但是有时候她很容易钻入牛角尖,何况如今的情形,是阿弦始终在回避,要等到她肯直视她自己的心,竟不知何时。
而且两人之间,更有许多变数,就仿佛水面上的暗礁一样,令人心忧。
是以先前听见了阿弦的那一句话,才叫他几乎不敢相信。
***
这会儿街上的人更多了,人群摩肩擦踵,崔晔将阿弦往身边带了带,把伞接过去合起来。
崔晔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家去。”
阿弦“嗯”了声,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明崇俨先生说,那牡丹的事已经告知了阿叔,却不知究竟是怎么样,阿叔可知晓了?”
崔晔道:“明先生说,那牡丹是被人下的咒术,会将人的魂魄封锁其中,不过,不是随便何人的魂魄都会中招……”说到这里,他忽然戛然止住,眼神中掠过一丝惊异之色。
阿弦道:“那是什么人才会中招,我怎么会着了呢?又到底是什么人设下这样诡异的局?”
崔晔无法回答,顿了顿,道:“明先生也不敢断定,不过,这咒术的手法看着有些怪异,他答应我会追查的。”
阿弦想起明崇俨拿住牵丝一节,道:“这位明先生却是个极能耐的人。我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崔晔道:“说起来我也正想问你,那降龙木捉住的虫儿,是怎么回事?”
阿弦略一迟疑,就将所见所闻同崔晔说了,只不过自己“梦见”,崔夫人下令崔府跟韦江亲事一节,有些难以启齿。
崔晔道:“我也询问过明崇俨,按照他所说这虫儿是需要有人指使才行事的,那不知是何人想对母亲下手,又是意欲何为,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阿弦揉了揉脸,终于把所见的那一幕同崔晔说了,又解释道:“我当时以为是真的……也未必真是那虫儿的缘故,兴许以后……也会成真,也未可知。”声音却越来越低。
崔晔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记:“你说什么?”
阿弦捂着脑门道:“这也是有可能的,你难道能否认么?”
崔晔道:“你再说一句。”
阿弦张了张口,却终于没敢跟他对着干:“我这么听话么?偏不说。”
崔晔嗤了声:“还以为你多大的胆子呢。”
忽然阿弦想起赵雪瑞说韦江过年后要离开的消息,因问是真是假。崔晔道:“你哪里听来的?”
阿弦老老实实回答:“是赵姑娘说的。”
崔晔道:“是真,若非是有新年在其中,早就叫他们回蜀了。”
阿弦问道:“为什么赶得这样急?”
“你还不知道么?小傻子,”崔晔道:“方才说的牵丝,你自管想想看。而且不止牵丝,那牡丹……”
那牡丹虽是咒,但下咒的法子甚是复杂,连明崇俨这样的巫术高手一时也难以掌握,但既然下咒,总要有被施咒者的一些详细,譬如若要咒人,则要生辰八字等,那在崔府下咒,至少也要跟崔府密切相关,甚至……是崔府之中的人动手才最便宜。
阿弦惊道:“真的是韦姑娘那些人么?”其实在想到牵丝,崔夫人,以及那所谓“姻缘”,阿弦就想到这牵丝跟韦家只怕脱不了干系,但仍不敢相信韦江等竟会如此大胆。
崔晔道:“我已经将此事禀明了祖母,毕竟是家门亲戚,不好张扬出去,只是暗中行事罢了。”
阿弦若有所思道:“阿叔,若真是韦家所为,他们是为了你么?”
崔晔瞥她一眼:“牵丝许是为我,但那牡丹,只怕另有所图。”
阿弦当然不知“另有所图”指的是什么,便笑道:“人家都说红颜祸水,怎么到了阿叔这里,就蓝颜祸水起来了。”
崔晔道:“还敢胡说。”看着她嘿然而笑的模样,若非此刻在闹市之中,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
正且走且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舞乐之声,阿弦不由驻足凝视。
原来前方不远处就是天香阁,正是夜晚热闹的时候,鼓乐齐奏,正是那西域胡曲。
阿弦不由向往,回头看崔晔道:“阿叔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崔晔哼了声。
阿弦笑道:“你一定没去过,所以不知道这其中的好处。”
崔晔挑眉道:“哦?你好像很了解?”
“我当然了解,只看了一次就难以忘怀了。”阿弦回味地赞叹。
崔晔隐隐地有些牙痒,正欲开口,耳畔忽地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那阁子里传了出来。
脸色微变,看阿弦时,她显然还没听见,正仍旧满面向往。崔晔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
阿弦见他不肯开窍,笑道:“可惜可惜。”
崔晔啼笑皆非,正欲领着她离开,忽然里头有人大声喝道:“曲子好,跳的也好!”
阿弦蓦然回首:“怎么……听起来像是少卿的声音?”
阁子里声音嘈杂,笑语喧哗里,是袁恕己的声音传了出来,仿佛已经半醉的腔调。
之前阿弦离开酒楼之前,本是亲眼见到袁恕己到了的,本以为此刻他多半该跟赵雪瑞一起,没想到却在这里?
几乎不信,阿弦撇开崔晔,急迈步往阁子里冲了进去。
偌大的天香阁,楼中已非一个“热闹”可以形容,胡姬,歌女,乐师,再加上许多酒肉食客等,吵嚷喧嚣,虽是寒冬日里,一进楼里,却先是扑面融融暖意,空气中是脂粉跟酒食混杂在一起的奇异香气。
阿弦驻足扫了眼,终于看见坐在鼓师身旁的袁恕己,却见他自抢了一把琵琶,横在膝上叮叮当当地乱弹。
那舞姬倒也不嫌他音调混乱,跳跃间在他身旁仿佛穿花蝴蝶般翩翩转动。
袁恕己似多喝了几杯,眼睛都是微红的,望着那舞姬呵呵而笑。
阿弦叫道:“少卿!”拔腿往他方向奔去,三两步,目光一转,却看见袁恕己身旁居然还坐着另外一人,阿弦吃惊之余,脚下不慎踩到了大氅一角。
此时人多口杂且声高,把阿弦的声音都压下了,阿弦踉跄之中,正跟一名吃的半醉的客人撞了正着,几乎仰倒。
那客人一双碧眼,竟是个胡人,被人一撞才要大骂,抬头对上阿弦明澈的双眼,不由怔住,旋即用胡语嘀咕了声,张开双手便抱了过来。
阿弦避让不及,身后一人上前,单手在那胡人肩头一拍,那人往后,四蹄朝天跌了过去。
崔晔将阿弦抱了起来:“怎么还是这样冒失。”
阿弦来不及多说,透过人丛,仍见袁恕己在跟那舞姬调情,而旁边那人……
顾不得理会,阿弦大声叫道:“少卿!”
这一声,却将满室的声音都压住了。那边儿袁恕己手中的琵琶兀自叮咚响了两声,他抬起头,有些不信地往前看来。
与此同时,坐在他身旁满面堆笑的那个,也惊而转头看来,——原来此人竟是陈基!
从人群的间隙中,袁恕己跟陈基几乎不约而同地看见阿弦,同时也看见身后抱住她的崔晔。
两人反应各异,袁恕己眉头皱蹙,一抹痛楚之色一闪而过,陈基却默默地低头,又站起身来。
忽地袁恕己笑道:“小弦子,还有这位稀客……怎么今晚上竟得闲一块儿过来快活?”他低下头,又去拨弄那琵琶弦。
这会儿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幕,已有人认出了崔晔跟阿弦,开始窃窃私语。
阿弦从崔晔手中挣出,跑到袁恕己跟前:“你不是在飞雪楼么?”
袁恕己头也不抬道:“谁告诉你的?”
阿弦语塞,见这不是说话之处,便拉住他道:“你出来,我跟你说。”
袁恕己道:“有什么在这儿不能说?难道是机密大事?”
阿弦呆怔:此刻两人的情形,却有些类似方才她跟崔晔在外头大街上争执不下的场景。
瞬间阿弦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袁恕己却不耐烦道:“怎么不跳了?快弹奏起来!”
乐声才又迟疑着重又响起,阿弦本来想问他是不是见过赵雪瑞,为什么却跑来这里,还像是不高兴的模样,但在这种地方,实在开不了口。
正僵持中,身后崔晔走了过来,道:“我送你回去。”
阿弦不动,袁恕己抬眼看他,冷冷一哼。
因见他走到近前,方才响起的鼓乐声又有些声调不济,长长短短地,听来有些滑稽。
崔晔道:“少卿毕竟是大理寺的官长,且不要太过放浪形骸了。”
袁恕己道:“天官何时竟成了监察御史了不成?”
崔晔道:“我当你是友人才这般提醒,就像是阿弦当你是知己。”
“知己……”袁恕己皱眉,手指紧压琴弦,忽然“啪”地一声,琵琶弦竟是断了,他咬牙切齿说道:“谁喜欢要,就拿去!”
琵琶弦划过手指,顿时血流了出来,阿弦心头一颤,正要上前,却给崔晔拉住。
那舞姬低呼了声,忙赶上来为他包扎止血。
崔晔道:“少卿,你喝醉了。”
袁恕己不答,只是低着头。
此时陈基也行礼道:“天官。”瞥阿弦一眼,未曾开口。
崔晔道:“原来陈大人也在此相陪。”
陈基答道:“是,正好在此偶遇了少卿。”
崔晔道:“也好,少卿喝多了,就劳烦陈大人护送他回去。”
陈基拱手:“请放心。”
袁恕己却喃喃道:“不用你们管,何必理会。”
阿弦还要再说,却给崔晔握着手,不由分说地拽了出阁子。
此时此刻,天空已经飘起了雪花。
扑面一片飒冷。
阿弦怔而无语。崔晔替她将风帽拉起来,好生遮盖住脸,又喃喃道:“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将绸子伞打开,擎在手中。
***
阿弦回头,看向那灯火通明处,人影杂乱,重又欢声笑语一片,看不见袁恕己所在,也不知如何。
崔晔道:“不必担心,他不会有事。”
“可……”阿弦忐忑,想把今夜她假意把袁恕己骗到酒楼的事告诉崔晔,又怕自己做错了。
崔晔道:“他只是借酒发泄而已,由得他去吧,待他完全想开了就好了。你这样做是对的。”
阿弦呆了呆:“阿叔,你……”
崔晔笑笑,在她脸上抚过:“难道你想像是陈基当初对你那样,明知你喜欢他却还要误导你?”
阿弦眼中涩涩难受。
崔晔温声道:“你早些放手了断,少卿就会早些下定决心,他不是个肯拖泥带水的汉子,他自有他的担当,所以你不必替他担心。”
阿弦鼻子一酸:“嗯!”
崔府的马车在他们出了西市的时候,便在路边等候,一路雪下得越发大了,在阿弦到家门口的时候,地上已经白了一片,门首的灯笼摇曳,红彤彤地光落在洁白雪地上,显得十分恬静。
阿弦下了车,正要去拍门,崔晔轻轻唤了声。
崔晔跳下车,阿弦已转过身来:“怎么了。”
“你忘了你的牡丹。”崔晔微微一笑,将那花伞撑开,挡住纷纷扬扬的飞雪。
阿弦莞尔一笑,正欲接过,崔晔俯身,在阿弦耳畔轻声道:“我也喜欢阿弦,只喜欢阿弦。”
绸伞往下一遮,略一歪,正好儿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崔晔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抬,便吻了下去。
清雪洋洋洒洒地飘落,有几片仿佛落在了阿弦的头脸上,带一点沁凉。
阿弦此刻浑身却热的非常,那雪花落在皮肤上,似乎会发出“嗤啦”一声,很快地被烧化了。
“阿……”她还未叫出声,唇已经被封缄。
一阵被风裹着雪吹来,崔晔将她往怀中抱了抱,又用袖子将她遮住。
阿弦本不怕冷,但在寒风冷雪中被他仔仔细细地护在怀中,这种感觉就像是雏鸟飞到了悬崖上的鸟巢里,再危险的地方也甘之若饴,毫无畏怕。
不知过了多久,崔晔将她松开,修长的手指在唇上轻轻抹过:“偷着吃酒了?”
阿弦眼神惝恍:“没吃多少,就一点儿。”
而他浅笑:“下次我陪你……不醉无归可好?”
顷刻:“嗯……”
雪落无声,缜缜密密地下着,伞下像是一个无人打扰的清净世界,酝酿着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