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主道:“这个名字,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叫什么。”
阿弦这才抬头:“庄主叫做无愁主,那么,我大概就是有愁主。”
无愁主低低笑了声:“你可知道,你是第一个敢在我面前开玩笑的人。”
阿弦道:“庄主为何以为这是玩笑,你的名姓不能见人,难道我的名姓就能见人了么?庄主自称为无愁主,愿望同境界令人钦佩,但我并没有这样豁达的野心,我心里的愁闷多着呢,难道竟连‘有愁主’这名字都不能叫么?”
无愁主脚步一缓,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两只淡漠的眼睛里,略略地泛起很浅的光。
然后他问:“你的名姓也不能见人?为什么?你心里的愁闷,又是什么?”
阿弦道:“我虽然是个肤浅不通文墨的人,却也知道人不可以‘交浅言深’。”
无愁主哼地又是一笑:“英窥,你真是一个胆大包天奇异之人,我……几乎有点舍不得让你死了。”
这一句话他是叹息着说来的,但是阿弦知道他绝不是随口说说的玩笑。
“人固有一死,不瞒你说,我自小儿也颇有几次徘徊在生死关头,黄泉几乎都游过了,”——说到这里,心底无端闪现“神安气海”四个字。
阿弦不禁微微一笑,笑里却多了一丝苦涩:“死我当然是不怕的,但是,我最怕有一点,你可知是什么?”
“什么?”
“我最怕死的糊里糊涂,做鬼都做不明白。不如庄主告诉我,我死的原因是什么?”
无愁主抬手,手指在下唇上轻轻地撇过,他眼前站着的这少年,身形单弱,又因风雪中穿行了很久,头发都被雪打的雪白,两鬓跟额头发根上,却亮晶晶地,那是因为出了汗,汗跟化为水的雪一起被风吹成了冰。
然而有比这寒冰更亮更引人瞩目的东西,那就是她清澈无尘,犹如星光的双眼。
无愁主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前。
这一次,他进了一重院落,领着阿弦入了堂下。
这一处却比先前阿弦对答的“朝堂”要简陋的多了,只一张古朴的长桌,墙上挂一面古琴。
堂下中间有一盆炉火,火势并不旺,两三点炭明灭其中,聊胜于无。
阿弦留心看的,是在堂下正中挂着一幅人物图像,下笔勾勒细腻,衣带飘飘,人物如生,只可惜的是底色暗黄,而每一个人物的容貌也都晦暗不清,只能从他们衣着冠带的不同分辨。
但就算看不清人物的容颜相貌,这画上的每个人,却都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尊贵气质。
阿弦不由道:“这是不是阎丞相的画作?”
无愁主神情微动:“你看得出是阎立本所作?”
阿弦道:“我不懂这些,但是看画的好,便随意猜的……这画的都是哪些大人?”
无愁主沉沉地看着她,顷刻,喉头动了动:“你不必知道这些。”
他回头看了看这画上众人,终于回身,缓缓地在画像之下坐了。
沉默片刻,无愁主问道:“送去的饭食你没有吃?”
阿弦道:“多一份留心总是好的。”
无愁主道:“你既然进了无愁之庄,就已经是我的囊中物,再多留心又能怎么样?不如吃喝无忌,死的也是痛快。”
阿弦走上前去拨弄那铜盆里的炭火,一边笑说:“我以为,只有十殿阎王才有这般大的口气拿捏人的生死呢。”
无愁主道:“十殿阎王管的是冥界,你或许也可以把我看做是人界的阎罗。”
阿弦伸手烤火:“为什么好端端地人不做,要当阎罗?”
无愁主道:“如果有人不愿意你活,你只能当鬼,当禽兽,或者选择……当阎罗,你想怎么选?”
“我没读过什么书,辩论不是我所擅长,”阿弦皱眉,“可是仔细想想,禽兽我不想当,阎罗我当不起,还是老老实实地做鬼就是了。”
无愁主道:“你倒是很甘心情愿?”
阿弦想到婴儿时期的自己,喉咙口又开始发热。
不知是不是靠近炉火太近有些呛,阿弦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不甘心也没法子。”
无愁主道:“你倒像是有感而发,谁曾想让你当鬼?”
戳到阿弦的痛楚,她一笑摇头,不敢再在这人面前流露任何异样:“庄主说带我去见……我的人跟狗子呢?他们在哪里?”
“他们都好端端的,”无愁主道:“让我先回答你的问题,你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对么?”
阿弦点头。
无愁主道:“因为你空自心思聪明,谁知却是个愚向武媚贱婢的卑贱之徒。”
“武媚贱婢”四个字,仍是让阿弦不禁皱起了眉。
纵然她隐忍不说,无愁主却看了出来:“怎么,你觉着我不该这么叫她?”
“她是皇后。”阿弦淡淡道,“大唐的国母。你不该这样侮辱她。”
“哈哈哈……”无愁主像是听见了可笑的笑话,“她还需要我侮辱么?呸……”
一旦提起了武后,无愁主先前的冷漠淡然似乎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些偏激的狂态。
阿弦道:“所以,因为我并没有指责辱骂皇后,你就想杀了我?”
无愁主敛笑:“聪明人固然可贵,然而聪明人在大事上犯了糊涂,这才是最可悲跟可怕的。如果一帮聪明之人齐心协力做一件极荒谬离谱的错事,你可能容忍这种情形发生吗?”
阿弦隐约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所有不肯指责武后的人、甚至说武后好话的人,在无愁主眼里,都是想做错事的聪明人。
“所以你想把这些人都铲除?”
“天下之大,这些人偏走到庄子里来,也算是命。”无愁主淡淡说道。
阿弦道:“先前我听人说,庄主尤其仇恨姓武的人,大概源头就在皇后身上了吧。”
无愁主道:“你瞧,你果然叫人刮目相看,这么快就猜到了。”
阿弦道:“但是,为什么?”
无愁主道:“跟你说了这么多,已经是破例了。不过我答应你,你临死之前,我会让你见到你的人跟狗子的。”
“他们当真无事么?”
无愁主淡淡道:“只要不是武姓的女人或者跟皇后相关者,我都不会为难她们,至于狗儿,他们比人可爱多了,我会好好地替你喂养,你放心就是了。”
他拍了拍手掌,同时对阿弦道:“你最好乖乖地跟他们去,因为我不想在这里亲手杀了你。”
***
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阿弦起身。
回头之际,阿弦看向无愁主:“我虽不知庄主因何如此痛恨皇后,但想必……是曾经受过皇后的戕害,然后庄主用同样残忍的手法对待无辜的过路人,对路人来说,庄主是比皇后更可怖憎者,庄主像是个博学之人,怎么不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无愁主正低着头不知想什么,闻言眉头微蹙:“这些过路人于我来说,不过是卑微蝼蚁一般,且他们活的糊涂不明,死有余辜。”
“然而对皇后来说,她的想法也跟庄主是一样的,在她眼里,杀害如庄主般的人,应也是如卑微蝼蚁般理所当然,她的眼中,庄主大概也是那等糊涂该死之人吧,庄主既然觉着自己杀人理当,那皇后杀人是不是也是理当?”
“咔擦!”
阿弦话音未落,无愁主手底的长桌已从中断裂塌倒。
眼前似有一阵冷风扑面,阿弦甚至来不及闪避,就给他一把扼住了咽喉。
这个人本来看着像是一只垂死的老虎,神情哀颓的令人常常忽略了他的可怖而忍不住心生怜惜。
然而动起手来却丝毫也不含糊。
阿弦的脖子在他的手底,就像是娇嫩的花茎一样脆弱。
但就在这只冰冷的犹如亡魂般的手掌贴上颈间的时候,阿弦眼前所见两鬓苍苍的无愁主,相貌忽地发生了奇异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