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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烁跪在一处废墟之中,像是不知疲倦不知疼痛地挖着瓦砾,手掌被划破,满手的鲜血。
一位母亲被压在倒坍的梁下,背后有一记穿心的刀伤,早已没有气息,他将这位母亲扒开,才把她怀中的奄奄一息的孩子给挖了出来,这个孩子的手臂上也被砍了一刀,所幸刀伤位置不算致命,这个孩子也仍有气息。
杨烁记得这家人。
他第一次到边城时,就曾在这户人家借住过十多日,这家的娘子是个温柔勤快的妇人,为了补贴家用,才把空房间整理出来租赁出去接待客人,一家三口人挤在个小房间里,每天都把炕烧得暖烘烘的,煮的羊肉汤格外美味。
他家的孩子那时还不到三岁,被娘亲裹得像个球一样,小小圆圆的一只,叫福哥儿。他花钱叫娘子给他做肉吃,每次他吃饭,福哥儿都会躲在墙角,眼巴巴地瞅着他,他笑笑要分福哥儿吃肉,福哥儿明明流着口水还要说:“我不要,娘亲说不可能吃客人的东西。”
他抱着满身是血的孩子,失魂落魄地走在燹火未歇的街道上,夜里还有震天杂乱的声响,现在像是渐渐消失了,已经难以听到活人的声音:“大夫,哪里还有大夫。”
杨烁四下张望,映入眼帘的却只有断壁残垣、遍地伏尸,别说是大夫,就是个还活着的汉人,他都看不到。孩子在他的臂弯之中,呼吸越来越弱,杨烁想起顾雪洲,如果顾大哥在就好了,顾大哥医术高超,一定能救这个孩子,顾大哥在哪?他该去哪找顾大哥?
杨烁脑袋里一片空白,塞满了惊恐和懊悔,他不知道该往哪去,不知道该往哪逃。
视线被泪水模糊,前路都看不清楚。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他错了。
所有人都死了,全都死了。
是他害的。
都是他害的。
杨烁走过每一条街道,都能记起这里曾经热热闹闹、充满生气的景象,再一睁眼,却只有废墟和死尸,死状各式各样,堪称可怖。
等他发现的时候,福哥儿已经在他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连那细小的挣扎的□□都听不见了。
杨烁无比慌张,他跪坐在地上,搓着孩子的小手,给他呵暖,可无论如何,福哥儿的身体还是一点一点地变冷,没有一点动静。
在死亡面前,他无能为力。
杨烁盯着孩子,像是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喉咙底挤出压抑的哑声,然后变作哭喊,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在这死寂的街道,他的哭声太过突兀,整座死城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喂,你是哪来的?”有狄语在他身后响起,“你在那哭什么?”
杨烁穿着狄人的衣服,且是贵族的衣裳,虽然不是战袍,但普通小兵见了,从背后瞧见,也不会立即将他当作汉人。杨烁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中,并未回头,跪在地上,早已失去了神志,只知道哭泣。
“汉人?”那个小兵走到他跟前,很快分辨出他的长相,竟然还有漏网之鱼的汉人,便不再迟疑,对着他的脖子,举刀便要砍下。
杨烁像是浑然不觉,他是看到了,可他沉浸在莫大的悲痛的之中,无心反抗。有什么好反抗的,他是千古罪人,他情愿自己也死了,才能好受一些。
刀锋在将将要碰到他脖子时被挑开,小兵被马蹄踹中胸口,摔飞出去。
马上的男人勒缰绳驻步,翻身下马,走到杨烁的身边,把杨烁拉了起来:“豆豆,你要救那个孩子的话,我带你回去,给他看大夫,好不好?你一个人跑出去,害得我好找。”
杨烁听到这个声音,像是活了一些起来,抬起头,望向自己的爱人:“他死了,他已经死了,被你们杀死了,你能把死人救活吗?”
达山沉默下来:“你一个人在城里很危险,跟我回去。我慢慢同你说。”
杨烁心如死灰地说:“我也是汉人,你干脆把我也杀了吧。达山可汗。”
达山说:“……我也有我的迫不得已。”
杨烁咬牙切齿地问:“有什么迫不得已?不过都是骗我的罢了。你说旱灾没粮过冬,好,我让他们送粮过来,部落里也有粮食了,省着点吃,大家也能活下来,为什么要杀人掠地?”
达山冷声说:“今年熬过去了,那明年呢,后年呢。我已经供奉了足够多的诚意,我对你们的皇帝下跪俯首,送我们的宝石、药材、牛羊和美女,可是你们的皇帝是怎么做的呢?明明是灾年,汉人却还要故意抬价,他将我当作被拔了牙的狼,想不费一兵一卒将我们饿死。豆豆,我们已经被逼到绝路上,没有办法了。”
“若只是我一人,我死便罢了,但我想让我们族里的孩子活下去。”
“我必须这么做。”
杨烁已无话可说,他犹如被抽走魂魄,呆呆地望着达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脸上仍淌着泪水,兀地笑起来,越笑越响:“哈哈,哈哈哈哈……”
一时之间,又似在哭,又似在笑,形容癫狂。
杨烁狷笑着质问他:“不,你到现在都还在骗我。达山,你一直是达山,你从来都不是鉴明。”
“师父说得没错。我懂了,当年你下山时便打算着这一天,根本不是什么被逼无奈。”
达山伸出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在对一只想逃出羊圈的小羊羔说话,柔声哄道:“你信我,豆豆,你信我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屠城了,真的,我对天发誓。”
“我们去找大夫,看看孩子还有没有救。若是没救了,好好将他安葬。”
电光火石之间,杨烁的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接着怀抱中孩子的遮掩,如一条游蛇,猛地蹿起,撞进达山的怀中,直直刺了过去。
“可汗!!”
护卫们看到了纷纷冲上来,要将这个刺杀可汗的贼人斩于刀下。
达山生生受下这一刀,将杨烁搂住,保护他不被护卫围攻:“我没事!退下!”
匕首仅仅刺入一寸刀尖,像是扎在一块硬石上,达山紧绷住肌肉,使刀尖无法再是深入。
杨烁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差点将整块肉咬下来:“我只恨当年在京城,为何没有一剑刺下去。”
达山说:“因为你爱我,豆豆,你是爱我的,你仍是爱我的,只是你现在不愿意你爱我。”
杨烁松开牙,满口的血:“哈哈,我爱你,我是爱你,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全家都要被你害死了,早知如此,我才不会爱你,我是天下第一的大傻子,才会相信一头嗜血食肉的狼会改吃素。”
达山依然不松手,道:“豆豆,你要刺我,我便给你刺,但我还不能死,我要让我的族人能吃饱饭,能有衣穿。待我实现了这个梦,我便陪你一道去死。”
“我与你约好。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