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说什么？”

姬阆询问着前来复命的寺人, 寺人低着头, 很谦恭的说：“太子说‘卑将领诏’。”

“其他的呢？”

“这……”

寺人想了想, 说：“回天子, 其他的……没有了。”

姬阆似乎有些不相信, 仔细想询问着寺人, 只是太子郑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卑将领诏”, 拿了诏书就走了，没有其他的说辞。

姬阆缓缓坐在席上，脑海里都是这句话, “卑将”……

那和其他的士大夫有什么不同？

姬阆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拧了一下，说不出来的难受，只是他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是正确的, 若把郑儿留在身边，只会毁了他。

姬阆觉得, 太子郑是下一任的天子, 如今朝臣本已虎视眈眈的窥伺着他的位置, 因着他的身世并非是周室王族血脉, 很多人都在找太子郑的邪碴儿, 太子郑现在很好，很努力, 也很有表率性，姬阆不能毁了他。

姬阆默默的坐着, 一晚上都没有去睡, 只是在发呆。

第二天太子郑也没有过来陪姬阆用膳食，后来这就成为了一个定律，太子郑都没有过来用膳食。

直到太子郑离开，去边关的那天，他都没有姬阆一起用膳。

姬阆感觉，自己的目的达到了，然而他心中很不舒服，一日比一日不舒服，那种感觉在不断的加剧，不断的恶化，让他整个人都无所适从。

这一日，太子郑就要离开洛师城，前往边关，不知这一仗要打多久，短的话一年半载，长的花三年五载。

太子郑托人来辞行，并没有进入小寝宫，第二日一大早，便带领着军/队出发了，向北出函谷关，去扫除狄人。

太子郑的队伍清晨出发，太子郑本人一身黑甲，手搭宝剑，整个人威风凛凛，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还雾气沉沉的王宫，雾气沉沉的看不透的王宫。

他没有看到姬阆，自从那日领诏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姬阆，甚至如今将要辞别，也没有见到姬阆。

太子郑眯着眼睛，最后打量了一眼王宫，见与不见，其实都一样，因为太子郑已经清楚了姬阆的心意，若是再见，也只是给两个人徒增烦恼罢了。

太子郑回首看了一眼，猩红色的披风，衬托着他高大的身材，在凌冽的寒风中咧咧生风。

太子郑声音沙哑低沉，颇有威严，朗声说：“出发！”

他的话音一落，队伍很快跟着开出，铿锵的队列，走马生，消失在雾气蒙蒙的清晨中。

姬阆没有送行，只是他却站在宫殿的角落，遥遥的看着太子郑离开，他看到太子郑高大的身影坐在黑马之上，整个人威风凛凛，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畏黑害怕孤单的小孩子了，他长大了，出落的一表人才，可以建功立业，甚至日后登上天子之位。

姬阆看着那遥遥离开的背影，心中更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是心中不舒服，更加不舒服了，好像要开裂，生生的裂成两半……

太子郑北上扫除狄人，姬阆则是继续留在宫中主持大局，他的腿疾已经完全好了，因为此时距离太子郑离开王宫，已经整整一年了。

一年了……

姬阆将手中的文书放下，慢慢站起来，走到小寝的门边，看着外面，一年有余了，此时外面已经春暖花开，姬阆记得，太子郑离开的时候，外面应该还很寒冷，刮着凛冽的东风，撕扯着太子郑那猩红色的披风。

而此时，已经开春了，一年多了，不知太子郑何时才会回来，可能已经快了，姬阆接到了无数的捷报，从北面传来，全都是太子郑领/导的战役，无往不胜，让姬阆十分欢心。

每次接报传到宫中，姬阆都会欢心的一遍又一遍的阅读着捷报，轻轻的抚/摸太子郑送回来的捷报，他不知自己接了多少份捷报，一年多的时光，都是看着这些度日的。

姬阆想念他，不知道到底有多想念他，只是等着太子郑离开，才知道自己心里的想念，仿佛疯狂滋生，与日俱增。

姬阆看着最后一份捷报，狄人已经被打退了，再有一段时日，最后的扫尾，太子郑就能回来了，姬阆又有些迷茫，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姬阆正在犹豫，就听到一个寺人焦急的脚步声，很快冲了进来，说：“天子！”

姬阆说：“怎么？是北面的军报么？”

那寺人手中的确拿着军报，姬阆笑着说：“又是捷报？”

寺人迟疑的点了点头，说：“的确是捷报。”

姬阆笑着说：“那还犹豫什么？快呈给寡人看看。”

寺人还是很犹豫，将捷报呈给姬阆，姬阆打开一看，果然是捷报，最后的扫尾工作即将完成，狄人不敢南侵，大军准备凯旋，就等着班师回朝。

军报前面都很好，只是看到最后，姬阆的笑容猛地就凝固住了，在军报的最后，上面写着，大将军姬郑在扫尾的时候，被狄人余孽突袭，身中冷箭，因为没有伤在要害，因此当时无事，只是回到幕府之后，突然毒发，冷箭的毒十分霸道，军中医官没有办法，只得吊住大将军一命，如今大将军仍然昏迷不醒，已经火速派兵护送，前往洛师城，请天子派人医治。

姬阆看到最后，双手打颤，“啪嚓！！”一声，简牍就掉在了地上，久久不能回神，他不只是双手打颤，他的嘴唇也在打颤，呢喃着：“郑儿……”

护送大将军的队伍十万火急，已经开拔，很快就达到了洛师城的北门，姬阆亲自出城迎接，一队士兵护送着一辆缁车，快速的驶向城门。

姬阆看到那辆缁车，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懊悔，自己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若不是因为自己让太子郑去边关，也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如果太子郑真的因为这支冷箭丧命，姬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太子郑是他唯一的念想，这么多年来，唯一的……

就在太子郑的队伍赶往洛师的时候，姬阆也火速去借了棠巫来，就恐怕洛师的医官无法/医好太子郑。

车队要停下来，姬阆没有让他们停下来，只是亲自登上车，叫棠巫也上了车，就继续往王宫赶去。

时隔一年多，姬阆又再见到了太子郑，太子郑似乎被晒黑了一些，整张脸更显得凌厉英挺，只是他现在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看起来十分灰败，嘴唇是淡灰色的，死气沉沉，若不是因为大家都说太子郑还活着，恐怕姬阆都会以为他们送来的是一具尸体。

棠巫上车之后赶紧给太子郑查看情况，随即皱眉说：“毒素很霸道，幸亏太子体质好，若是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姬阆非常紧张，说：“一定要医好他，医好他！”

棠巫点了点头，说：“毒性虽然霸道，不过也不是难办的事情，只是需要一些名贵的药材，然后再养养身/体，就可以了，天子不必太担心。”

姬阆听棠巫这么说，顿时就放下心来，伸手抓/住太子郑的手，太子郑的手心里一片冰凉，明明在往日里，都是太子郑的手心温暖的，如今却反了。

众人护送着太子郑回宫，姬阆让人直接把太子抬入小寝宫，棠巫跟着去医治，又开了方子，不放心旁人去熬药，于是自己亲自去熬药。

棠巫走出去，姬阆便坐在榻边上，看着昏迷的太子郑，心中无比的酸涩，眼睛也有些发酸，心口也十分难受，喃喃的说：“郑儿，若早知你会这样，为父绝不会让你去的，是为父害了你……”

他说着，轻轻/抚/摸/着太子郑的脸颊，如今的太子郑不会恭敬的喊一声父亲，也不会拜首说领诏，只是静静的躺着。

姬阆在身边亲自照顾着，一切都亲力亲为，棠巫熬药回来，姬阆也亲自给太子郑喂药，因为太子郑还没清/醒，因此不好吃药，姬阆也不怕麻烦，就这么一点点给他喂下去。

棠巫的药很管用，喝了两幅之后，太子郑的脸色渐渐有些恢复了，手心也不是那么冰冷，棠巫说再喝最多两天，太子郑肯定会醒过来，余毒清了，就剩下将养身/体，好好养着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这日姬阆仍然在小寝陪着太子郑，棠巫去熬药了，很快就会回来，姬阆拉着太子郑的手，突然感觉到太子郑的掌心一颤，姬阆一阵狂喜，连忙说：“郑儿？郑儿！是你醒了么？郑儿？”

太子郑的你手心颤/抖了一下，似乎弹跳了一下，随即皱了皱眉，脸色有明显的变化，姬阆更是狂喜，不断的呼唤着太子郑，很快就见太子郑努力睁开眼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姬阆惊喜的噌一下站起来，说：“郑儿！你醒了，郑儿！你吓死为父了。”

姬阆惊喜的说着，太子郑则是睁开眼睛，眼神略微有些迷茫的盯着姬阆，随即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姬阆，带和一丝狐疑。

姬阆一阵狂喜之后，顿时有些吃惊，说：“郑儿？你怎么了？”

太子郑的确是醒来了，但是没有说话，只是迷茫的看着姬阆，说：“请问……您……”

他的话说到这里，棠巫正好来了，姬阆听着太子郑疏离的语气，顿时心头大震，连忙冲过去拉住棠巫，说：“快，快来给郑儿看看，他似乎有些不太好。”

棠巫赶紧去给太子郑查看情况，太子郑已经醒过来了，身/体里的余毒也清了，体质很好，比预期醒来的时间要早，说明恢复的不错，看脸色也不错。

只是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太子郑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太子郑不认识姬阆，也不认识棠巫，迷茫的看着他们，还问这是哪里。

姬阆一颗心都要沉入冰窟了，连忙问棠巫怎么回事儿，这一下子竟然把棠巫给难住了，因为这绝不在棠巫的预期范围之内，因此棠巫也不知道原因，又检/查了一遍，只是感觉太子郑的伤口离脑袋似乎远了点，脑袋也没有受伤，这种毒素按道理说也不会窜到头上去。

以至于太子郑为何突然什么都不记得了，神医一般的棠巫竟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棠巫只是改了改药方，说先吃吃看，不行的话再改。

棠巫很快又离开了，小寝宫中只剩下太子郑和姬阆，身边站着几个寺人宫女。

太子郑坐在榻上，似乎想要起身，姬阆赶紧过去，说：“不要起身，你身上还有伤。”

太子郑点了点头，客气的笑了一下，然后又坐回榻上。

姬阆赶紧把药端过来，准备亲自喂给太子郑，太子郑则是又疏离的说：“我自己来罢，多谢了。”

姬阆听着太子郑疏离的口气，心口十分难受，但是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彬彬有礼的父子关系，太子郑再也不会说喜欢他，这样什么都忘记了，也不会离开他，就扮演一个乖/巧的太子，往后继承自己的王/位，登基成为下一任的周天子，很好，这样很好……

太子郑回来了，而且没有生命危险，冷箭的毒也解了，就算太子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但是太子郑，仍然是太子郑。

因为太子郑没有太严重的伤口，只是箭伤，很快就恢复了，便离开了小寝宫，回了自己的住舍，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了解了周边的情况，开始投入工作之中，整日往政事堂跑。

虽然太子郑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没什么关系，他悟性很好，大家也殷勤的帮着太子郑解说，一切都很顺利，一切如常。

不，比往常还好，因为太子郑不会说喜欢姬阆，看到姬阆毕恭毕敬，这是姬阆想要的。

太子郑今日也来小寝宫给姬阆问了安，随即就离开了，没说多余的话，也没用共膳，就是一个孝顺儿子对待父亲的态度，嘘寒问暖，礼节风度，一样也不差，随即离开了。

这时姬阆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姬阆却告诉自己，这样很好，非常好……

时日就这般过去，转瞬太子郑已经适应了宫中的生活，大家的注意力从太子又转回了天子，于是朝臣们又开始给天子物色夫人的人选，送了很多女子的生辰八字和资料过来，想要天子查看。

姬阆看着那些文书，顿时有些头疼，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立夫人，如今太子郑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样一来，姬阆应该毫不犹豫的就立夫人，只是姬阆仍然在犹豫，他也不知自己犹豫什么。

就在姬阆看文书的时候，太子郑过来例行给姬阆请安，姬阆像是心虚一样，“嘭！”一声将那些文书给塞在一边。

太子郑走进来，似乎根本没看到他的小动作，脸色非常恭敬，拱手对姬阆说：“儿子拜见王父。”

姬阆笑着说：“郑儿起来罢，不必多礼，已经与你说过了。”

太子郑立刻说：“是，王父。”

他说着站起来，站在一边儿，似乎等着姬阆说话，若是姬阆没有什么吩咐，一会儿太子郑就会离开了。

姬阆似乎不想让太子郑太过公式化的离开，就笑着说：“郑儿，明日楚国的芈公主就要来我洛师出使，迎接的事情做得如何了？”

太子郑立刻拱手，恭敬的说：“回王父，儿子已经打理妥当，明日正午，亲自前去洛师城门迎接芈公主，将芈公主送到驿馆下榻，晚间也有接风宴，以表尊敬，请王父放心。”

姬阆笑着说：“郑儿做事，为父是放心的。”

他们说着，这便没话了，突然有些冷场，与此同时，姬阆瞥到自己塞起来的那些女子的生辰八字，突然心中猛跳，他有个想法，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连姬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脸上带着笑容，将那几个文书拿出来，放在案子上，冲太子郑说：“郑儿，这是士大夫们送来的几位姑娘的生辰八字，郑儿你过来帮为父看看，你觉得为父立谁为夫人好？”

太子郑一愣，有些吃惊的看向姬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拱手说：“这……王父，儿子不方便看这些，恐怕不敬，夫人的事情，既是王父欢喜的，自然是最好的，一切便由王父做主。”

姬阆听着太子郑的话，笑容也慢慢凝固在了脸上，时候：“是么……寡人突然有些累了，你……你先去罢。”

太子郑拱了拱手，说：“王父珍重身/体。”

他说着，便转身退了出去。

姬阆看着手中的文书，回想着太子郑的态度，突然觉得心口那种撕/裂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难受的他不知如何是好，“啪！”一声，劈手将那些文书扔在了地上。

第二天是楚国芈公主出使的日子，太子郑亲自去城门迎接，将芈公主迎进城中，护送到了驿馆下榻。

芈公主是个亲和的人，太子郑又彬彬有礼，两个人也算是交谈甚欢。

太子郑拱手说：“楚公主请先歇息，晚间宫中有接风宴，为公主接风洗尘，届时郑会来亲自迎公主进宫。”

芈公主笑了笑，说：“多谢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