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大如法炮制,加上卓王孙早已盖好的徽印签章,这两卷文书即刻生效。
仆从卷起文书,以绸带束好,当着盖大与谢开言的面,将卷约正身并在一起,出示了连体所写的“借契”二字。一旦分开后,字体便剖落一半,各留一卷在借主与贷者手里。
卓王孙摆摆手,仆从执起文书躬身退下,盖大也拿起了剩下的那卷。
“送盖师傅。”
卓王孙冷淡的逐客令刚落下,花双蝶就从门外走入,笑着请出了盖大,余下谢开言凝滞而坐。
“今日学萧曲。”
书房内静寂无声,卓王孙首先开口。谢开言看着他,迟疑说道:“公子可熟习方响?”
“俗音难登大雅之堂。”
谢开言垂下眼睛,不置可否。
卓王孙细细瞧着她,等了片刻,才说道:“一定要学?”
“是。”
“我并未置办方响。”
谢开言不慌不忙说道:“我已经买了一副上古乐器,音质醇厚,想请公子品鉴一下。”
“是重金购得?”
谢开言笃定道:“是。”心里想着,那些铜片已经上过漆,足够以假乱真,就看卓王孙能不能识别出来。
她走了出去,请人抬进外形古朴雕饰精美的木架,上面已经罗列好了铜磬管片。
卓王孙一直没说话,看着她忙来忙去。
“公子以为如何?”
卓王孙不动声色说道:“你先试奏一曲。”
谢开言执起小铁槌,躬身说道:“献丑了。”立刻叮叮当当地击打起来。
她说的献丑并不是谦辞,而是实话。方响之乐本是北地流行之音,尤为理国及狄容等族偏爱。华朝人的宴席之上也有乐师击奏方响,以作和音,非纯正雅乐。她明白这些道理,但不能阻碍她的决心。
谢开言兀自敲了很久,凭着兴致游走在黄钟五音之中,声调宏大而响亮,震得书房竹帘窣窣颤动,像是风声吞吐着石磬。除去宫、商、角、徵、羽五音,其余音阶她一概不涉及,不管怎么敲,都是乐声激昂。敲到最后,手指有些发麻,她才停止了击打,只是用槌轻轻点上一片,侧耳去听,捕捉着尾音微微的颤抖,仿似看到蝴蝶在眼前绽开了一对翅膀。
卓王孙面色如常地坐着,两次伸手取过茶盏饮茶时,才用垂下的眼睛遮住里面不易觉察的叹息之色。他耐心地等着,等她敲击完,才顺意问下去:“刚才奏的是什么曲子?”
谢开言想了想,道:“好像是沙场点兵时的鼓乐。”
卓王孙站起身,取出花瓶里的一枝花,走到谢开言身边负手而立。谢开言连忙起身回避,他开口说道:“坐下。”
谢开言揣测是他忍不住乱七八糟的响乐,终于要亲自来教授了,安心地坐了下来。
果然,卓王孙手执浸过水的花枝,指点着方响管片,看她一一敲击下去。有了名师指导,一首铿锵激越的行军曲才能成了宫调,声音回旋开来,犹如塞上风云的悲鸣。
谢开言专心敲了一刻,心思稍稍放开一下,手背上就挨了一记花枝的敲打。
卓王孙站在一侧说道:“错了,是商音,敲上。”
她依言敲上管片,兢兢业业演奏了一曲。击奏尾乐时,她又弄错一个音,毫无例外地挨了一记。“变徵为悲凉,敲下。”卓王孙如此说,她就依言敲击。
练习了三遍,挨了五次打,行军曲算是能演奏下来了。
等到授课的卓王孙走回座位饮茶,谢开言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指,再背着手搓了搓手背。
“公子觉得这副方响如何?”
卓王孙看看她的眼睛——那里面似乎有微波在稍稍泛荡——沉吟一下,说道:“世之珍品。”
谢开言道:“估价几何?”
“约百金。”
谢开言躬身施礼:“谢公子吉言。就此告辞。”走出门外请卫士帮忙抬走。
卓王孙唤住了她:“管片内侧稍为脱漆,记得及时修补。”
谢开言背影一怔,马上又恢复如常,转身施礼后才离开。
院内立着娇丽的花双蝶,见她走出,忙迎了上来,笑道:“有谢姑娘在,公子这里就热闹多了。”
谢开言不应答,只微微一笑:“阿颜是乐师出身,本领比我高超,怎不见她来卓公子这里演习?”
花双蝶心里紧了紧,面上依然笑得轻松:“阿颜得到公子引荐,去了汴陵教坊,那里的荣华富贵多了,自然瞧不起我们这边乡野小地。”
谢开言欠身施礼,不再说什么,离开了院落。
花双蝶拈裙走进书房,看见卓王孙仍在静坐,似乎在回想着什么,脸色比平常和缓。她悄无声息站在一旁,许久才听到卓王孙问了一声:“什么事?”
花双蝶咬唇,有些踌躇:“我已唤人送走阿颜,接下来怎么做,请公子指示。”
“随你处置。”
这个和昨晚得到的答案一样。花双蝶听到又是这么冷淡的一句,心底有点发慌,只是不敢表现出来。说到底,她误认了背影,将阿颜带入公子的生活里,不妥善处置,始终觉得会有麻烦事。
卓王孙见她如此局促难安,又说了一句:“决意不了的事情交给总管定夺。”
花双蝶只觉眼前一亮,连忙行礼说道:“多谢公子提点。”忙不迭地走回房间,写了一封书信给总管修谬,说清阿颜的出身及来历,请求他安置。她反复查看一遍,确保措辞无误,才又回身请着卓王孙盖下徽印。
处理完一切,花双蝶松口气,不敢叨扰书房内的清净,带上门,悄悄退了出去。
远在连城镇另一侧的谢开言找到盖大,嘱托他再给方响刷一层漆色,埋进土窖里好好保存。过一段时日,这副方响可以真正成为古玩,鉴证人便是华朝的名士公子卓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