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无话,少顷,一声哑笑。
这次轮到我问他:“怎么了?”
他苦笑说:“朕记得你从前怕那长阶,在辉晟殿、广盛殿往上走的时候从来不敢往下看。有一次朕陪着你上去,告诉你说朕不会让你摔了,宫中之事也一样。”他看着我,神色歉然而无奈,“却是到底没做到。”
我知他指的是四年前贬我出宫的事。曾是为此恨过,恨静妃、恨婉然,也恨他。如今婉然已死,对静妃我亦是恨的,而他……
我轻轻一哂:“臣妾仔细想过,不该为四年前的事怨陛下。”不管娆谨淑媛的事于我而言是不是受冤,婉然招出了那么多确确凿凿的大罪,他到底没杀我、甚至没让我去冷宫;而是找了个法子把我托付给兄长,“陛下所做的,是陛下当时唯一能做的。”
他轻声一笑,带着几分不屑不做置评,微一叹息,徐徐读道:“春水汨汨,杨柳依依,君心终将负,何行祓禊礼?夏池静静,杨柳郁郁,君心终将负,何以并肩行?秋水幽幽,杨柳稀稀,君心终将负,何把婵娟共?冬湖覆冰,杨柳萎靡,终是相辜负,何夕复今夕?”他凝神微笑道,“朕看到这个,才意识到朕到底是错了。不管朕为你安排了什么,却是不曾告诉过你,到底让你承受了那一份痛楚……后来朕想,当初到底为什么不告诉你实情?好像并不是因为恼你,半点也不是,只是这么多年来,朕已不习惯和别人交心了。”他说着带起一缕自嘲的轻笑,“反正也没人敢怪朕。”
我面容微滞,抬眸望着他,有意打趣道:“所以陛下觉得臣妾大不敬么?”
“嗯,如何?”他笑道,“偏就你敢怪敢怨、还敢让朕知道。那一叶纸笺在朕案头搁了两年,直到你回来朕才收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提起我留下的那一叶纸笺。回宫后我没有主动问过,甚至一度好奇他当时是否见得到。可现下他蓦地提了,我心底五味杂陈间却不知该说什么。沉吟须臾,我笑问他:“陛下现在说这个干什么?臣妾回宫都有两年了,阿眉都这么大了、又要有个弟弟妹妹,陛下还怕臣妾接着怨陛下不成?”
“那倒不是。”他缓了口气,笑而续道,“只是觉得事无大小,总是让你知道的好,兴许就少些误会。就如让你出宫的那些安排……也不是不能让你知道的,却就是没说,白白让你难过两年;后来婉然的事……”他提起来仍是忍不住地哑笑,“朕都没话说了,那都是什么无端的误会?”
交心,这在宫里实在是件很难做到的事。静了一静,我幽幽地坦言道:“陛下,交心……臣妾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这些年在宫里,臣妾看惯了尔虞我诈,当年真心实意地相信婉然,却是那般的结果。臣妾已习惯了不去相信别人。”
“朕也是。”他足下一顿,侧首低下头来在我额上一吻,“但这次朕愿意完全信你,绝不在疑。也不求你把什么都告诉朕,只希望若再出什么事,你务必让朕知道,别一心自己应付着。”他说着颌首一笑,“再给朕个护你的机会。”
“嗯……”我点点头,“臣妾知道轻重。眼下孩子最是要紧,臣妾不会去乱想那些事的,总要平安把他生下来。”
他神色忽地一黯,搂着我一声不响地继续向前走去。我奇怪地望一望他,直言问道:“臣妾说错什么了……?”
他淡睨了我一眼,严肃道:“如是别人拿孩子说事,跟朕承诺保重身子也还罢了,你说这话朕就不爱听。”
我怔了一怔,茫然道:“怎么了?自然是孩子要紧的……”
“你给朕好好的才是最要紧的。”他觑着我,抬眸望了一眼,“是这儿?”
我也看过去,点头应说:“是。”
.
我走上前去,轻推开门。红药正睡着,嘴唇微有些泛白。正在一旁候着的小宫女听见门响探过头来一看,愣了一瞬立即低福道:“娘娘安。”起身间朝我身后一瞧,有些惶意地再度福了下去,恭敬道,“陛下圣安。”
221
他颌了颌首示意免礼,与我一同走进去。我低声问那宫女:“怎么样?毒可解了?”
那宫女欠身道:“解了。不过本就身子正虚着,又经这一番折腾,大概……要好好歇一歇才是。”
我点了点头:“让她睡就是了。”又抬头笑睨宏晅一眼,“陛下可怪罪?”
他神色淡淡地回看过来:“要不拖出去砍了?”
这小宫女我不曾见过,想来平日里也不是近前服侍的人,不过做些杂事罢了。突然面了圣,她神情始终战战兢兢的,我看了看她,和颜问道:“这两日都是你在照顾?”
“是。”她垂首道,“有事和璃蕊姐姐换一换。不过璃蕊姐姐时常要在殿里服侍,多半时间是奴婢守在这儿。”
我点头,又问:“那这两日里,可有什么旁人来过?”
“旁人?”她怔了一怔,思索一番摇头道,“没有,就是先前凌合王妃来看过一次,再没有其他人了。”
我遂是蹙眉一叹。他握了一握我的手:“行了,先不要想这事了。她无碍,也没有人去查,不管背后是谁都会明白是朕把事情压下去了,应是不会再有下次。”
我抿唇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药膏:“这是她现在用的药?”
那宫女福道:“是。大长公主赐下的,太医看了后说用这个最好。”
我便拿了那药坐到榻边,掀了被子的一角将她的手拿了出来,她睡得沉沉的毫无反应。轻轻挽起衣袖,我听到宏晅在旁微抽了一口凉气。不抬头地倒了那药膏在手心上,用手指一点点蘸着给她敷上,一壁敷着一壁道:“陛下这下知道臣妾为什么担心了?臣妾也不想孕中多思,但她全身都是这样的伤。胳膊上的还算轻的,其他的地方……臣妾连看也不敢看。”言罢抬了抬眼,凄然苦笑说,“臣妾从来不知道聆姐姐也会这样心狠。只记得当年的和贵嫔纪氏时时苛待宫人,如今看来,聆姐姐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面色微沉,俄而摇头轻道:“不祥之说尚可搁下,这样的心思……只怕连母后见了都要恼她。”
“陛下可别跟帝太后说这些。”我淡泊道,“听帝太后那话里的意思,是知道她动了刑,却不知伤成了什么样子。太后已是不悦了,再让她知道这些,她如何安心养病?”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我为红药上好了药,重新替她把被子盖好,叮嘱那宫女道:“你仔细照顾着,需要什么直接来回本宫就是,别委屈了她。”
“诺。”那宫女垂首一福,“恭送陛下、恭送昭训娘娘。”
他那日眼见了静妃动刑是一回事,如今亲眼看到红药伤成了什么样子又是另一回事。
“不祥之说尚可搁下,这样的心思……只怕连母后见了都要恼她。”
我几乎觉得,如若不是要顾着帝太后的面子,他一定会为此事罚她。
.
不管此事如何惹得宏晅不快、惹得帝太后不满,静妃还是静妃。除了琳仪夫人,其他嫔妃见了她均要见礼,包括我。
红药险被毒害的事我自然头一个疑到她头上,我想宏晅也是。但既说了压下不提,便不能挑出来问她。是以在她笑容端庄地对我说“那日确是本宫心急了些死思虑不周,不知那宫女的伤好得如何了”的时候,我也只能颌首淡笑着告诉她:“托陛下的福,一切皆好。”
我依稀觉出,我对她的每一次福身、甚至只是颌首……都带上了愈发明显的不甘和恨意。
她不配。不配这个位子,甚至不配活着。
.
宏晅显是因此不愿见她了,我在成舒殿时就见他几次让郑褚打发她回去。可她却总带着皇三子,他次次不见也不合适。是以她来个四五次总能见上一次,不管他如何地不快,当着元汜的面,还是要一切如常。但不论怎样粉饰太平,隔阂到底是在了。
元沂和阿眉时常跟我与芷寒一起来见他,次数多了,莫说是元沂总奇怪地去问芷寒,连阿眉都看出不对,问我说:“父皇不喜欢三哥哥吗?”
我微蹙着眉反问她:“为何这样说,父皇怎么会不喜欢三哥哥?”
阿眉则说:“要不然……父皇怎么总不见静母妃?母妃带阿眉来的时候,父皇从来不会说不见,母妃也不用在外面等、不用让宫人禀,每次都是自己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