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孙女得了您的旨意才好跟祖父讨价还价,”灵璧县主道,“曾孙女再跟您讨一道旨,这回能否将择选的范畴扩至高官显爵之家?往年总从些小吏甚至民庶之家遴选,选上来的怕都是些小家子气。”
公主往往嫁得不如阀阅巨室的千金小姐,泰兴公主当年能嫁入高家,还是靠着跟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求来的。
太后皱了下眉。纵然去那些世家公子里择婿,人家还未必肯答应。不过她也没心思在此事上跟灵璧县主磨缠,让她跟楚王祖孙两个头疼去便是。
陆听溪事了告辞,出殿时,迎面碰见来给太后请安的沈惟钦。她跟他行了礼,回身自去。
沈惟钦与太后叙礼罢,忽听太后道:“你觉着适才出去的那位姑娘如何?听闻你们还是隔房表亲,倒也是缘分。我留她在身边观察了好几日,是越看越喜欢的,容姿一等一的好,人又乖顺。你若是点头,我即刻将你们的婚事定了。”
沈惟钦淡声婉拒。
太后攒眉:“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你真打算去当和尚去?”
灵璧县主急得起身走下来,低声跟沈惟钦道:“兄长再好生考量考量,这么拒了会后悔的!”
沈惟钦态度依旧。
太后拍案恼道:“我的眼光你都瞧不上,往后有你痛悔的!我等着看你以后是如何悔断肠的!”
沈惟钦神容冷漠。
他才不会后悔。他这等人,根本就不知“悔”字如何写。
虽则他揣度陆听溪从前于他而言大抵是第一紧要之人,但他既不记得了,那就不作数了。横竖照这架势,他今生都不会恢复记忆。无论是寻回记忆还是在对陆听溪之事上反复犹疑,于他而言都是无意义的。
纵然陆听溪将来跟谢思言成婚了他也只会无动于衷,这世上能让他后悔的人怕还没降生。沈惟钦心下冷笑。
为灵璧县主择选仪宾的旨意很快下来。楚王不好将此事交给内阁办,是借太后的名头下的。谢宗临瞧着懿旨中“于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的字样,恍惚觉着这选的不是仪宾,而是太子妃。
崔时当着众官宣旨毕,见谢宗临盯着他手中载旨的五色丝绢帛看,以为他没听清旨意,又特特将绢帛展开,斜侧到他面前:“这旨意是楚王拟的,拿给太后过目,太后娘娘只扫了一眼就让颁了。”
言下之意便是这道旨意实则出自楚王之手。
谢宗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楚王自主政以来,颇多擅专之举,而今给自己孙女选仪宾的阵仗竟比选驸马的阵仗还大,也不怕遭人非议。
待众人散去,崔时的徒弟冯木悄悄对谢宗临道:“干爹让小的跟您说,这回的差事还是司礼监主持,入选的花名册也是司礼监录的,谢大人若有何吩咐,知会一声便是。”
谢宗临对于崔时的偏帮倒是有些意外,内官与外臣交通是大忌,若被皇帝发现,纵是崔时这等老人儿,也说不得会被一贬到底,崔时竟冒这等险来跟谢家示好。
谢宗临倒真想知会一声,把他儿子的名字录入。陆家听闻他儿子入选了说不得就会恼羞成怒,抛开信物之定,将陆听溪嫁与旁人,那么那个所谓的一年之约就不复存在了,他再让儿子落选就是。这主意真是越想越妙,但他最终也没开那个口。
他说了这一年内不掺和儿子的婚事那就是不掺和,他谢宗临说话怎能不作数呢,届时被儿子瞧轻了岂非落了面子。他得让儿子输得心服口服。
谢宗临冷哼,只剩四个来月了,他倒要看看他儿子能翻出什么花来!
北狄使团抵京之后,住入了会同馆。
陆听溪从谢思言那里获悉,谢宗临也不太确定她画的那个人的身份,只隐约记得是个二等台吉,二等台吉是翻译过来的称谓,在国朝这边大致等同于郡王的爵位。
谢思言近来忙着追查此事,倒不常来寻她。她那四个堂姐已悉数出嫁,而今也就是叶怀桐偶尔来找她耍子。也不知是否白日间动得少,她夜来格外多梦。梦境纷杂,光怪陆离。终于有一晚,她又做了个极长的梦。
她梦见她那日见到的那个二等台吉与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吴岱等人勾结,意图哄得国朝这边出兵帮北狄平复内乱。这只是明面上的,北狄实则是欲借此拿到国朝这边的先进火器,并且刺探国朝兵力虚实。那个二等台吉名唤阿古达木,非但觊觎汗位,且深怀壮大己身、吞并宗主国的野心。
阿古达木并未对吴岱等人据实以告,只说让他们帮忙打点,说服国朝这边出兵平乱。附属的番邦出了乱子,按理说国朝作为宗主国确实是要出兵襄助的,这大抵相当于街面上的龙头老大手底下的小弟有难,哭求上门,老大若不援手,岂非落了威风。
只是如今国朝南北同时用兵,战事吃紧,怕是抽不出手,出兵与否就两说了。阿古达木这就暗中来京,找上了吴岱等人,重加贿赂。而这件事,仲晁也有所参与,不过只是暗中观望。江廓便是仲晁那边的线人。至若仲晁堂堂次辅为何会让江廓来做这个线人,大约是因为信了他的鬼话,以为他真是永定侯府失散多年的表少爷。毕竟谁能想到这等事还能闹着玩。
论至此,就不得不承认那个当初往江廓耳朵里编瞎话的人真是机敏,这等诓人的功力,怕不看个十车八车话本传奇词话杂剧是无法练就的。
如此博学广记,怕也只有谢少爷能与之媲美了。
不过……谢少爷?
陆听溪蓦地惊醒。
迷梦尚酣,脑际飞快浮闪此前谢思言诸般种种。
——他被她迫得无奈,才承认他跟孙懿德并非敌对。
——她前几日与祖父闲话时才知晓,谢思言先前升任吏部郎中,是因为拿住了江西都指挥使的把柄。而谢思言升任之后不多时,外祖那边报平安的信也到了,说卫仓那边确实有人欲动手脚,但后头也随着那江西都指挥使的倒台而终了。
她此前并未深想,如今这么捋下来,谢思言就是帮外祖解难的人——他那回连夜赶去漷县,应当就是为了办这桩事。那么倒着推,谢思言岂非也是当初暗中授意孙懿德出面帮陆家斡旋的那个人?
所以,她当初日日发愁不知去哪里找寻的所谓神秘莫测的操局人就是谢少爷?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把她诓得团团转?
陆听溪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捞来衣裳就往身上套。
她在漷县质问他时,实则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了,但她后来被谢少爷莫名其妙的一串问题问懵了,随即谢少爷又发起了脾气,放言不让她去寻他,她便气呼呼走了。之后她也一直未曾再去深究这件事。
谢思言脑壳里都装着甚,这有什么好瞒的。分明是做了好事,却大费周章藏着掖着唯恐被人知晓,这等奇事她还是头一回见。他还好意思说她是个傻子。
傻子?
陆听溪穿衣的举动一顿。
不论帮陆家还是帮她外祖,谢思言都极力遮掩,在即将露馅儿时仍不肯实言相告,甚至不惜为之诓骗她、与她争持,这是何等倔强,也是何等荒诞,根本与他强势的性情背道相驰。
那么缘由何在?
陆听溪思及她儿时见到的谢思言,再联想起自己先前的梦,不禁想,谢少爷会不会一直都没能从当年的丧母之痛与构陷之辱之中缓过来,以至于他后来心性变得孤僻、冷漠甚至扭曲?任何事都要憋在心里,不愿拿出来示人。须知,她先前问他事情,他多半是三缄其口,一句带过将她打发。
陆听溪忽然忧心忡忡。连方才一瞬腾起的被欺瞒的气恼都消弭无踪。都怪她平日里对他关切太少,竟然现在才想透这些。
不能让他一直这般下去,她得想想法子才成。
馥春斋后堂里,谢思言正拣选着新来的货。
中秋将至,他打算给他的小宝贝送一样礼物。去年中秋时,他去找孙懿德议事,后来又连夜去了漷县,连她送的月饼都是后头回京了才拿到的。今年怎么着也得给她送份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