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藩镇称帝是早晚的事。
长廊另一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快,但是依然走得从容,不至于失礼于长辈面前。
几息后,俊秀少年跨进门槛,面色焦急,仍不忘先行礼:“拜见伯祖父。”
周刺史放下茶碗,点点头,示意周嘉暄落座。
周嘉暄跪坐在周刺史下首,直起身子,“伯祖父,侄孙刚才听到一些传言。”
“青奴。”周刺史道,“你明白,那不是传言。”
听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周嘉暄并没有露出释然之色,相反神色更为愁闷,起身,再跪下,行了个稽首礼。
“伯祖父,长兄才是嫡长。”
江州传出流言,周刺史想要将家主之位传给周嘉暄,而不是周百药或者周嘉言。
其他世家子弟听说这个消息,今天在宴席上争相奉承周嘉暄。
当然也有人不满周刺史的这个决定,暗讽周嘉暄不够格。
还有为周嘉言打抱不平的,指桑骂槐,只差没指着周嘉暄的脸骂他虚伪。
周嘉暄知道这流言肯定是从周刺史这里传出来的,立刻过来求见,想找伯祖父要一个解释。
周刺史望着庭院里郁郁葱葱的松柏,自嘲一笑,“青奴,若在太平盛世,自然是嫡长继承家业,可如今是乱世,而且还会继续乱下去……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大郎肖似汝父,不知变通,周家要是交到他手里,难有出头之日,你年少聪颖,品格端正,友爱兄弟,比他更合适。”
周嘉暄没有抬头,“伯祖父,人无完人,长兄还年轻,假以时日,必有长进。”
周刺史收回凝望庭院的视线,看他一眼,抬起手。
美貌侍婢们放下手里忙活的事,恭恭敬敬退出正堂。
等屋中只剩下伯孙二人,周刺史轻声问:“青奴,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资质平庸,我膝下几子都胜于他,为什么却对你父亲另眼相看?”
周嘉暄抬起头。
周刺史捋须微笑:“伯祖父面前,无须忌讳。”
周嘉暄问:“可是因为祖父?”
“不错。”周刺史点点头,“乱世之中,唯有兵强马壮才能护一方太平,你祖父常年领兵在外,江州尽归于我管辖,世人都以为我贪恋权势,利用你的祖父,孤立架空他……”
说到这里,周刺史顿了一下,笑问:“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周嘉暄摇摇头,“若无伯祖父,江州百姓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
周刺史轻笑,脸上浮起几丝欣慰之色,“你能看到这一点,伯祖父很高兴。”
他继续道:“你祖父是猛将,可他不会治理地方,我从小立志做一方贤吏,善理民政,所以你祖父容得下我。”
听出最后一句话背后的含义,周嘉暄神色骤变。
周都督容得下周刺史……也就是说,如果周刺史真的野心过大,想取而代之,周都督早就先下手为强了。
周嘉暄不敢相信,祖父真的想过除掉周刺史?而周刺史一直知情?
周刺史摆摆手:“用不着惊讶,青奴,世事本就是如此,你祖父虽然没读过书,人却不傻,他在外面打拼,可不是为了大义。我和你祖父心照不宣,他不管事,只打仗,我管事,但周家的继承人,必须是你父亲。这些年我尽心尽力栽培你的父亲,疏远自己的儿子,一来是示好于你的祖父,二来是为了帮你父亲树立威信,让周家其他房也将他视作继承人,三来,也是一点私心。”
他长叹一声,“我身为族长,我的儿孙自然也会想要继承家业,就算我严加管教,和他们讲清利害关系,野心这种东西是没法抑制的,与其看着他们和你父亲相争,骨肉相残,得罪你祖父,还不如从一开始断绝他们的想头,至少能保他们一世富贵。”
同室操戈是败家的根源,周刺史不愿看到自己的子孙犯傻。而且周家依仗周都督才能成为江州之主,周家的继承人,必须是周都督的血脉。
突然被告知上一代的隐秘,周嘉暄怔愣许久。
周刺史之所以视父亲周百药为亲子,却疏远自己的儿孙,竟然是为了向周都督表明自己没有取代他的野心,他的子孙也没有。
周都督多年来不曾因为周刺史在江州名望过高而说过一句不满的话,不是他大大咧咧不在乎,也不是他拿周刺史没办法,而是他胸有成竹,知道周刺史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这一对堂兄弟彼此防备、彼此厌恶,又能毫无保留地互相合作。
“很多人笑你祖父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个莽夫。”周刺史端起茶碗,喝口茶,笑了笑,“青奴,世人的看法做不得准。你祖父从来不傻,我之所以能一直稳居刺史之位,受万民拥戴,就是因为我了解你祖父。”
这是一笔双方都心甘情愿的交易,周都督出力,周刺史出脑子。
周都督的拳头更硬更大,而且翻脸无情,周刺史早就认清自己不是堂弟的对手,一旦他真的有什么企图,周都督不会手软。
以柔克刚,周刺史用妥协换来周都督的支持和默许。
堂兄弟俩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同样果断决绝,所以能默契地达成合作,相安无事多年。
周嘉暄垂眸,“伯祖父,您刚才说能者居之……”
既然以这个标准来挑选继承人,那么周刺史的儿子比周百药更适合。周刺史舍弃自己的儿子,选择周百药,说明他没有遵守这个标准。
同理,现在也不该拿这个标准来要求他取代长兄周嘉言。
周刺史双眼微眯,无声微笑。
好孩子,这么快就找到反驳他的理由了。
“青奴,此一时彼一时,而且家主之位和你祖父的都督之位不一样,江州将来会落到谁手里、谁能接替你祖父管住那帮江州兵,我和你祖父都不敢肯定。但周家的家主之位,必须由周家人继承。在周家,能者居之的前提是那个能者是你祖父的血脉。”周刺史声音低下去,“这些年你父亲跟着我管农事,结果如何,我不明说,你身为人子,心里也是有数的。他也勤谨向上,终究没有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