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中原历代统治者无不强调“华夷有别”,夷人与汉人应分而治之。可这位新上任的车里土司则一开先河,提议自思想认知上让车里人产生归属感,方能将既定的各项戍边政策真正落到实处,发挥出以一当十的强大作用。
骆璋当场便抚掌大笑,“好计策!好计策啊!”他一把夺过这份奏疏,便冲出文渊阁,就要亲自将这份奏疏递与朱铨看。他太过激动,甚至忘记了所有奏章都需经内阁会议讨论商定后写出拟文。他自然也没留意到以往唧唧喳喳话最多,凡事都会主动发表自己意见的齐祖衍竟如那锯嘴葫芦般,只缩在角落里冷眼瞅着他不做声。
耿直老头骆璋再一次给敌人的织网计划贡献了一根粗壮的丝线。
是日,内阁散会后,齐祖衍托正在看门的自己的大儿子齐振给左军都督府的梁禛抬了一筐来自琉球的橘子,请左都督尝鲜。梁禛亲自出门迎接这筐橘子,顺便带走了齐振自袍袖下塞过来的一封信。
梁禛看完这封齐祖衍写给自己的密信后,唇角上扬,剑眉轻舒,他兴奋极了,双目中有火焰跳动,“骆璋老匹夫……你必死无疑……”
骆璋虽是个耿直人,但作为一方豪杰,在对自己传统势力范围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处理上无有顾忌,不加遮掩,委实愚钝过头。要知道朱铨最忌讳什么,正是别人走他曾经走过的路,除了藩王进京便是近臣勾结边将。
因为有了他自己做样板,朱铨收回了边将的点兵权,任何超过五万人的军事调动皆需要朱铨自己的手令。边将出征,不能带走边防驻军,只能由朝廷出面“专征”,即由各地卫所出兵,组成军队随将领出征。
朱铨将国家的军队牢牢把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其对地方势力的嫉诟可见一斑,云南已然成为帝王的关注重点,骆璋却完全不顾忌自己的身份,随意插手三司会审,大肆吹捧云南边臣,此等把柄已然足够将他满门送至西天,端看梁禛如何运作了。
梁禛是一个聪明的武将,狡猾的政客,却不是一名优秀的捕手,不然也不会那么多年捉不到朱成翊,实在愧对他担任多年的锦衣卫指挥使的赫赫名头。形势一片大好的梁禛很快便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这个坑之深,差一点将他没顶掩埋,让他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多年后回想起来,梁禛依然会不可抑制地头皮一麻。
……
朱铨惬意地靠在锦垫上看着自己的皇后陈娇指使着自己的宫女将生菱藕雕成盘龙的模样,她一会嫌宫女手重了,将那龙身雕得太细,一会嫌手轻,连鳞片都看不清,成了蛇。
明日便是宫中女眷、宫人们最爱的乞巧节(七夕节),宫女们会乞求女子心灵手巧,日后出宫也好寻个好郎君,妃嫔们会祈望生活美满智巧,过了今晚或许织女之慧便能分匀给自己一些,好让自己也能专宠于后宫。
今年的乞巧节陈皇后很早便开始准备了,除了传统的祭月与放水上浮,陈皇后还安排了一个妃嫔间的“斗巧”活动。后、妃、昭仪、婕妤、贵人、美人皆得参与,每人于傍晚的宫宴上呈上自己用生菱藕雕刻的工艺品,奇花异鸟、飞禽走兽,不拘形式。由皇帝陛下选出他认为雕工最好的一个,在晚上随手放置在宫中的桌角上让大家摸黑寻找,被选中的雕工最好的妃嫔与摸中此菱藕工艺品的妃嫔,则可在乞巧结束后择一为君王所御幸。
朱铨对此类活动的设置与进程毫无所谓,此种无聊的游戏也就宫里这帮无聊的女人才能琢磨得出来吧。说是比手巧,这与她们自己的手是否巧有啥关系,不都是宫女们雕得麽。朱铨无可无不可地看着陈皇后兴奋地举着菱藕盘龙凑到自己眼前。
“陛下,臣妾这条盘龙你可觉得精致?比那蒋妃的如何?”
蒋妃是蒋太后老家的侄孙女,年仅十四,因生的妩媚,被蒋太后相中送入宫来。这段时间朱铨去蒋妃处去得勤,陈皇后便总是有意无意的将蒋妃拎出来各种攀比。
朱铨想休息,他压根不记得蒋妃雕了什么,或许不是五爪龙便是十二章花样吧,也有可能是鸳鸯。她们送自己的不都是绣这些东西吗?无论衣服上,还是各色物件上,无处不见的山龙华虫与鸳鸯戏水。
“甚好,朕觉得还是皇后的盘龙好看。”朱铨毫不犹豫地给了皇后一个大大的赞赏后,又半眯了眼。
他想起那个娇俏灵动的女子,她是如此的不同寻常。那晚的乾清宫内,几近赤-裸的她身着桃粉色的肚兜,摆出最有气势的姿态,重压之下的她爆发出了惊人的胆识与过人的智慧,深深击中自己的心房。那一刻他决定不再追究齐家的过往,也不再追究她心中的过往。
或许明日朕可以去求一块佛牌,朱铨闭上眼睛这样想着。
☆、天河夜话
乞巧节是属于女人的节日, 当宫里宫外的女人们都在为乞巧集市,放河灯, 拜织女会,结彩楼,穿七孔针等应节活动忙得不亦乐乎时, 朝堂上却硝烟四起,群情沸腾的闹了足足半日。
新皇想要削藩,众人尤记朱成翊便是一纸削藩令引来了目前龙椅上这位佛,可如今朱铨刚坐稳板凳便又想重蹈自己侄儿的覆辙了麽?一时间朝堂上反对之声四起。
要称雄多年的北方雄狮宁王爷乖乖放弃手中兵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铨要宁王爷同普通边将一样, 上交点兵权。这意味着宁王爷日后只配拥有最多五万的私兵,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此种荒诞的削藩令会带来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朱铨压根不怕自己这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哥哥, 不交权便打呗!
户部尚书为首的大多数人认为,新帝登基时间尚短,立足尚未稳, 北方蒙古人亦未彻底清除。再加上国家沉淀尚且不够, 国库不够丰盈, 不足以支持一场全国性的战争。再加上宁王爷呆在自己的封地里哪儿都没去,二话不说便派兵把人打了,于道义上落了下风, 国家大定未稳,百度伊始,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将自己塑造成邪恶之师的形象。
而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主战派则认为,藩王过骄必生患, 宁王爷独揽军政大权,不与中央王朝同心,独成一体,俨然一个国中国。皇帝陛下无法对自己的国土置喙,此种藩王趁他病就得要他命,一旦任由他成长壮大,后果不堪设想。绥靖即为后退,皇帝陛下尸山血海博得的大一统,还会怕他宁王?别墨迹,干他丫的!
听的意见多了,朱铨坐在龙椅上也会有些踯躅,他同大部分武官一样巴不得当下就披挂上阵,但坐在龙椅上时依然会心生犹豫。
他不担心什么名声问题,国库能否支撑一场战役却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大问题,西北的蒙古人未灭,一旦削藩,尚不知蒙古人会有何异动,如若蒙古人趁着削藩进攻中原抢夺地盘,同时应对两场战役怕是有些吃力了。
再者,宁王实力超群,自己做了皇帝不好同以前那样天天出去打仗,以往跟随自己夺下皇权的又貌似没有可以单独对抗宁王的,派谁做统帅亦是一大难题。
朝堂上众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朱铨自己蠢蠢欲动却也顾虑重重,争论了半天的最后结果是,朱铨让兵部尚书先想个法子,写个折子,再予内阁讨论。
听了一上午争吵的朱铨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寝宫,刚坐下不久,王传喜来报,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来了,让皇帝陛下前去坤宁宫挑选今晚参加斗巧的妃嫔。毕竟万一有皇帝特别看不顺眼的妃嫔正巧做出来最精美的菱藕饰品,或摸中了比赛的菱藕,没得膈应到了皇帝。故而,为保险起见,便让朱铨自己去将不想看见的人事先勾掉。
朱铨一拍脑门,这才记起今日乃乞巧节,自己还得去玉禅寺“求佛牌”。
是日傍晚,朱铨顾不得享受皇后娘娘费心布置的旖旎宫宴,匆忙地挑选了一块不确定是不是皇后娘娘雕刻的盘龙作为今晚的彩头,再随意放在了黑漆漆的保和殿内。他饱含歉意地对陈皇后表示,自己白日里太忙,趁现在得赶紧去休息一会,晚间才能有精力陪获胜嫔妃过节。
陈皇后满面春-色地拍拍皇帝的胸,让他快去歇歇。今日的陈皇后非常善解人意,因为朱铨点了她的盘龙作彩头,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朱铨如此给自己面子,让一干妃嫔们嫉妒的快要酸水冲天,接下来的摸彩头环节的竞争势必更加激烈!这让久不见甘霖的陈皇后虚荣心与自豪感愈发爆棚,连带对朱铨的爱意也进了一层,自然是好说话得紧。
朱铨好容易脱得身,便只带了王传喜与几名大内侍卫匆匆出了宫,往城郊的玉禅寺奔去。
……
今晚的夜色格外迷人,玉禅寺外山石掩映,绿树成荫,溪水潺潺,流至山腰便形成的一方碧潭。夜空繁星点点,倒影在碧潭中,便似王母的一斛珍珠,璀璨又温柔。耳畔相思鸟声声,唤得思念心上人的人儿心尖都要发颤……
梁禛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鲜红月季插在了齐韵头顶的尼姑帽檐上,齐韵低着头,满脸的不自在。梁禛就要娶那骆菀青了,自己则出家成了比丘尼,可如今梁禛依旧来此地与自己幽会,莫不是以后还能再有机会唤那主母骆菀青为夫人?
齐韵一个哆嗦,呸呸呸,忙不迭地把这个想法扔到二万五千里之外。她抬起头,望向梁禛,“禛郎,韵儿对不住你,以前说过要报答你的大恩,眼下看来怕是再没机会了。”
梁禛淡然,“机会是人夺的,以后的事,可说不准。”
可那骆菀青狠辣,将自己视为眼中钉,怕是不会给她进门的机会了。颠沛了这么多年,折腾丢了满头青丝后,她有些累了,甚至开始厌恶尔虞我诈,齐韵向往的是宁静的生活。
“禛郎,骆家是何状况,你不是不知,我乃受皇命出家,禛郎,咱俩还是别见面了的好。”
“哦?这么快便丢掉自己报恩的誓言了,我分明记得你对某些誓言坚持的挺彻底。为何到我这里便会打了折扣?是禛太好说话让你觉得对我可随意应付,还是你压根就一直没在意过我……”梁禛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怒意渐起。
齐韵着急,三两步冲至他身边,“禛郎,我为何出家,你不是不知道!皇帝他……他……”
齐韵默了默,“为你梁家好,禛郎别来了……”
梁禛一声轻笑,“朱老四女的人多的很,改日我给他寻个绝色,日子久了,他自会把你忘记。待到那时,禛再见机行事。韵儿莫急,你安心等着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