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都是豆腐的焦香味,再看盘中,煎得金澄澄的豆腐之上铺着翠绿葱花,红艳艳的辣酱散布之上,只瞧着便口舌生津。
池小秋迫不及待夹起来一块,刚咬下便被烫了舌头,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她牙齿往下一咬,豆腐片外面咬起来咯吱咯吱,滋味最是丰富,霸道的辣先是灼热了满口,里头的咸香才慢慢透了出来,小葱清香里头还有些辛辣,再尝到豆腐里面时依旧软嫩无比,是最纯粹的豆腐香,恰好中和了外头的味道。
池小秋万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煎豆腐,将能将外焦里嫩呈现得这般恰到好处。
薛一舌闲闲道:“这也不算什么,原先扬州城里有一家厨子,煎豆腐做的最好,出盘时候两面焦黄干脆,能将豆腐做出蛼螯的香味,可这盘中除了豆腐与盐竟寻不到其他东西,旁人再三求了他家想要秘法,偏他不给,后来便气道:‘这也没什么难的,我也有个法子做它!’”
池小秋见他听住,忙追问道:“他做成了没有?”
薛一舌见她不再是方才恹恹的神情,自个心情便也好了许多,又拾起来闲话讲给她听“再过上几日,那人果真请了这家厨子上门来尝菜,趾高气扬道:‘我这煎豆腐比你家还要鲜,还要软嫩’,厨子一尝,笑得不行,软嫩太过,便是腻口,鲜美太过,便是无味。却原来他家用的不是豆腐,是仿着那宫中的样子,那鸡雀脑子来做的。”(3)
池小秋不由咋舌,她看看方才搁豆腐的盘子,惊道:“这得杀上多少只鸡,多少只雀儿来做它!”
“这鸡雀与豆腐比起来,自然前者价贵,且这样一道菜要几十几百只禽鸟的脑子才做的出,若饭食味道只论珍奇贵重,为何这人做出的煎雀脑,反不如那厨子拿真正素豆腐做出来的可吃?”
池小秋一点便透:“师傅先前你教过我配菜,荤素相配,清浓相配,不管什么食材再好,只要用过了度,都是不成的。”
她说着这里,忽然想起之前的执念,心中一动。
她反复念着的便是要立池家招牌,一心想着以后能开上食店,开上酒楼,且能将池家酒楼开到大江南北,却忘了一件事,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池小秋回想起三四岁时,旁的小姑娘招呼她去跳百索,五彩络子在脚下腾挪翻飞,好看极了,可她偏不想去,就挨在爹爹厨灶前,专心看火与油,清酱与调料是怎生将那些菜变作一道道佳肴。
先前钟应忱便问过她:“以后你想立的,是池家的酒楼,还是池家的招牌?”
池小秋疑惑问道:“这不是一样的么?”
钟应忱却道:“你若想开酒楼,一天内进客千百,难道只凭你一人做来?那时你要忙的,便不该是进厨做饭而是楼里经营。若你想立的是池家的招牌,便是如现在一般精磨厨艺,若能开宗立派,千百年后也有人晓得,这柳安镇里曾出个名厨叫池小秋!”
他这话说的池小秋激情澎湃,只是她贪心,只道两边都想要,这回却终于细细想了一番。
她想要的,不是酒楼,甚而不是池家的招牌,是这诸般食材调料之间深藏着的秘密,是她于这五味调和之中寻着的惊喜,是她幼年之时最朴实的一个愿望——做好这一道菜,下一道菜,下下道菜。
池小秋长长舒了一口气,竟觉得周身都从所未有的轻松。
她弯了弯眼睛。
既然如此,那些贵得吓死人的门店,便让旁人租了去罢!她便打起精神,揪着这背后打主意的人,到时候,还有一场好戏哩!
池小秋磨了磨牙,微微冷笑起来。
第80章 黄雀在后
能知道她每日家往哪里去, 从哪里来,必定是在这附近常蹲着的。
池小秋想明白了前程,也定了主意, 越发不慌不忙。天天做完饭食出了门, 往东家溜达, 西家逛逛,从云桥一路问店铺问到了南桥, 凡外头贴了铺子租让的便都上门去问,连那生意兴隆不打断挪窝的, 她也上门去。
如此过了几天, 原本还缩手缩脚跟在她后头的人,也懒得再费心掩藏行迹,只有走到僻静处, 才似模似样往旁边躲一躲, 余下来的时候,只捡着人多处往里头一扎也就罢了。
这么一挑一跟, 就跟到了中桥一家食店, 那两人眼见着池小秋进了店里头,便站在路边闲得磕牙。
“这都多少天了, 这小娘皮去的地儿画个圈子,都能圈出来半个柳安!倒连累得咱们哥俩天天跟着跑!”
其中一人敲着自己酸痛的腿,往地上呸了一口。
“这家店是整一片生意最好的店,也没听过风声说要租出来, 她心是有多高,才能想着让别家将生意转给她!”
“她果真是往里头租门店?咱们莫不是让她耍了吧!听说这可不是个好哄的货!”另一人盯着门口, 数着时候,见池小秋迟迟不出, 心中有些不安。
“耍咱们?哥哥,你莫不是吃多了酒罢!就她这…”那人往自个头上指了指:“凡问过的门店回头便涨了租子,换作别人早疑心了,这小娘皮愣是没看见咱们!”
初时不是没想过,做的这般明显哪里还能不让她看出端倪,结果这池小秋竟真是个傻的!
最近的一次,他们远远缀在后面跟着时,偏池小秋走了偏僻巷子,往后一回头时,正见着他们两个。
两人刚惊出一身冷汗来,却见池小秋认认真真往他们处打量一番,又往旁边看了一看,竟又回过头走了,脚步轻快,丝毫没觉察出不对。
都蠢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遮藏了,从此他就大大方方跟着池小秋,只作街上闲逛的人,比先前省了好些精神。
这两人比比划划说的热闹,浑然不知两个黄雀,一个在后头,将他们的话听个正着,一个在那食店二楼处,一边往嘴里头填着云片糕、荷花饼、元宝糕,一边居高临下瞧着他们的动静。
吃饱喝足,池小秋出了门,步子放得极慢,这阵子她将柳安南边各家食铺几乎逛了个遍,尝了许多家的手艺,排上一排大约能写上一本书来。
诸如南华桥边上杜大嫂香辣灌肺最好,中桥寒家弄里头的方家的橙沙团子、乳糖浇最是香甜,曲湖边上苏锦记合欢饼鸡豆糕最是难得,池小秋思忖着,各家都有各家的好处,偏她样样似是都拿得出手,样样却也没好到极致。
她一边想着,一边又转了一条街,忽然间放快了脚步。
后头两人原本时不时瞄着前头两眼便成,就这么一错眼的功夫,池小秋就已经隐没在人群中。
他二人登时慌乱起来,左右瞧瞧,也没别的岔道,也不知是进了哪家店,还是又去哪个摊子上瞧热闹了,忙赶紧了脚步追了上去,打着圈圈四处去寻。
年轻姑娘都喜欢什么花呀柳呀,他们往卖花铺子上觑一觑,没有。
再或是嘴馋,往哪个饭铺粥铺糕点铺里面寻吃的了,他们看着这四周的招子,有人喝着“千层馒头”,有人喊着“甜滋滋藕粉百合粉”,还是没有。
正急得不成时,忽有人站在他们旁边问道:“你们是在寻人?”
那人一边点头,一边垫着脚去看旁边卖狸花猫并小鱼吃食的铺子,旁边正蹲着一个姑娘,摸一只毛茸茸芝麻色黑条纹的狸猫,正跟池小秋一般大年纪。
“是个姑娘?十四五岁?穿着翠蓝绣兰草的衣裳,打散了头发的那个?”
摸着狸花猫的姑娘正好转头,那人正失望着,只是没头没脑乱应着,直到这话在他脑子里头过上两三遍,忽然一个激灵,张口便问:“你怎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