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钟应忱好似并无察觉, 他掀开盒子:“小秋刚做了鱼头汤泡饼, 因尝着味道不错,另往家里送上一份。”
韩玉娘接过来, 眼不敢往他哪里瞧:“好,好,多谢了。”
菜已送到,钟应忱却没有走的意思, 他举步到熟悉的葡萄藤下石桌旁坐下。
“韩二姨,不知可有空叙话?”
韩玉娘对着钟应忱便坐立不安, 刚想找个借口一别两安,却见钟应忱倒上一杯茶, 推给她。
“韩二姨可见过幼时的小秋?”
不等韩玉娘答话,他便说道:“往常小秋常与我讲她在家里的闲事。三四岁上,她阿娘想让她沉下心来学扎花量布,她跑乐半个镇子跟阿娘转,不留神便钻进灶棚去看人做饭。”
“十岁时候,眼见着大了。阿娘见她总在外面铺面上摆弄锅灶,不成事体,便想让她做些女孩儿该做的事。两人生了一场气,她将小秋关在屋里,只说不服软不许吃饭吃饭,挨到晚上不见小秋说话,阿娘急了开门时,却发现窗子早让人撬开,小秋已同人溜了出去吃羊肉了。”
钟应忱说话向来文气,但讲起村语故事来,竟也是娓娓道来,韩玉娘不由自主住了脚,钟应忱这时却不再说了,他望向韩玉娘:“说来,我同小秋第一次碰见二姨,是在前年。”
他平平淡淡一句话激怒了韩玉娘:“说来,我比二姨陪她的时间足足多上两年。”
“小秋在这世上,只剩得我一个亲人,自然要为她打算!”韩玉娘不知哪来的勇气,微微冷笑:“血脉之亲,自然是不相干的人及不上的。”
“打算?!”钟应忱抬眼,脸上罩着层寒霜,直直向韩玉娘刺来:“不知二姨做的是什么好打算?”
不安从心底攀爬上来,韩玉娘惊疑看他。
“王三郎,王家幼子,性情贪劣,从小爱耍弄,琐碎无大志,终日游走街巷吹牛度日。家里阿母生性势力,贪占便宜。”
“龚大牛,家有寡母,侍母甚孝,身无长物,家中只有破房两间,薄地一亩,难获丰年,生性老实,便人拿个石头作宝贝也能信得,几次三番让人骗去了工钱。”
钟应忱将她选过的人家一个个说来,竟同她从婆子口里听到的截然不同。
而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钟应忱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韩玉娘看他如看鬼怪,明明只是个青春少年,却生得无人能及的心思,好似时刻蛰伏在阴暗中,不知何时便能将人引入绝境。
他是如何晓得的!
“血脉之亲——”钟应忱呵了一声,格外嘲讽的语气:“韩二姨便是这么为小秋打算的?”
钟应忱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能让自己按捺下火气在这里同韩玉娘说话。
钟应忱看着面如金纸的韩玉娘,漠然道:“这些且不说,只说王家送来的箱子,如今还在你房中罢?”
韩玉娘一时有些迷茫,近日里纷纷乱乱事情太多,她早不记得这件小事。
“二姨可看过里面是什么?可曾与人当面交割?可曾问过是什么便收了下来?”
“明明是他们硬生生放了进来…”这事同桑罗山上门不过前后脚,韩玉娘觉得有些委屈。
“他们抬箱子来时,邻舍看得清楚,空手回去时,也看得清楚。若有日王家上来索要,或说着这箱中金银被人替换要拿人来抵,或是闹嚷你早便收了聘礼却反悔婚事,你又要如何?”
他话如毒蛇,森森逼着韩玉娘:“小秋…又要如何?”
韩玉娘说不出自己什么滋味,好似火烧好似水浇,苦不是苦,惊不是惊,只知冷汗涔涔而下,心噗通噗通快要从喉咙里挑出来。
“我…我…”她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钟应忱冷眼看她,重又坐下。
他今天将这些话都说给韩玉娘听,是故意的。故意要看她后悔,故事要看她惊恐。
他这些消息,是集了秦司事、李家、高家一起打听出的消息,若不是为等最后一场试,他何至于这时才回。
要不是他看了这一封封书信,又怎知韩玉娘查点将池小秋拖进了怎样泥沼中!
此时说出这些话来,钟应忱半点不悔。
韩玉娘再痛再悔,怎能比起他在府城之中拿到消息之时的心情!”去年时,我曾对二姨说过,只要小秋不曾点头,我绝不相迫。”
他声音淡淡:“我尚且能问她一句,二姨血脉至亲,竟不愿多听她一句愿不愿意么!”
韩玉娘见他站起,忽然冲口而出:”你便无事瞒她么!“若按照钟应忱这般,她也能说出十几样不好来,无父无母,孤寡之命,无人扶持…
又能好上多少!
钟应忱住了脚,回望她:“韩二姨说了这许多,却漏了最重要的一条。”
他揭开韩玉娘的心思:“二姨不喜我,不过是觉得我性情阴沉,为人冷漠,心思飘忽,不近人情。”
钟应忱说起这话,面无表情,仿佛那些字眼说的并非是他。
韩玉娘打了个冷战,不禁想起他几次三番给涂大郎下套时候,也是这样平静,出手却干脆刁钻。
他转身,斜睨了韩玉娘一眼。
她如何想,从来不在钟应忱考虑之内,他做了这么多,费了这么多心劲,不是为了让韩玉娘欣然同意,而是为了他的小姑娘,在小心翼翼试探之后,还能底气十足地踏步进来,大声道:”我愿意!“何况——
“所有能与她说的,我都说过,其他的,她若想听,我便不会隐瞒分毫。”
钟应忱笑意有些凉:“在韩二姨心中,便这么不信小秋么!”
不信她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做出自己的决断,硬要将一己之见强加其上,弄出自己所谓的“好日子”。
钟应忱这一番话,便如同一声旱雷,撼动了韩玉娘心中对压已久的巨石。
她懵懵怔怔坐在院中,脑子纷纷乱乱,起身翻出婆子送来箱子,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