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秋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此刻在钟应忱的梦里,是刀光剑影还是血腥满河,但眼下,她什么也帮不了,也做不成。
钟应忱整夜都陷在熟悉而又可怖的梦境之中,冰凉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具具在水中泡肿的尸体,慢慢浮了出来,已经看不清面目,他在浅水处艰难地跋涉,冷意直刺骨头,他饿到没有了知觉,可内心的恐惧仍旧赶着他不停地往前走,不敢有丝毫停顿。
还是那一声冰冷嘲讽的轻笑:“都死绝了罢?”无论他走了多远,都逃脱不了。
他累到了极致,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淙淙流水声渐渐远去,风变得清凉起来,身子在慢慢变暖,好似有日头照了进来,他听到山林之间,有人吹响了短笛一样清脆的乐声,一遍遍重复着轻快愉悦的调子。
头疼,手疼。
钟应忱慢慢睁开眼睛时,阳光有些刺眼,他才要伸出手去挡,却见手上已经缠上了干净的棉布。
他怔然坐起,回忆不清发生了些什么。
直到池小秋从杏子树最矮的枝干上跳下来,嫣然笑道:“钟哥,你醒啦!”
她手中拿着一个柳叶,梦中欢快亢然的调子便是从这里吹出的。
她顺手端起来一旁温热正好的紫米粥来:“这粥没加糖,最是清淡了,你别动,我来喂你。”
钟应忱无意识咽着粥,绵然软糯的紫米清香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池小秋的头发,要接过来自己来端。
“谁送我回来的?学中可告假了?”
“你不许动!”池小秋呵斥道:“我偏要喂!”
钟应忱知道犟不过她,只得安静坐在那里,将一碗粥都吃尽了,才勉强笑道:“劳动娘子,我怎么过意得去?”
“娘子,便是该劳动的,来,把这个也吃了!”
她手里的碗中是发黑的汤汁,不必尝只闻着味道,也知道该有多苦。
钟应忱往后撤了撤身子:“我眼下挺好,不必吃药。”
“这是安神汤,”池小秋睁大眼睛,一脸委屈:“我天不亮就去了医馆,求了大夫抓药,又煮了一个半时辰,连觉都没有睡好!”
“好好好,我喝…我喝!”
钟应忱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苦得连呛了几下,才辨出不对:“这里头的一味药,没有安神之效啊,你去的哪家医馆?”
“医馆是好医馆,大夫是好大夫,可病人却不是好病人。”池小秋唇角微微翘起,歪头道:“这味药虽然不能安神,可加了也没什么,只要够苦便好。”
她撅起嘴:“便是罚你这次,拿自己不当回事!”
池小秋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你这样,若是让阿娘知道了,必定也要罚你的!”
她的话,击中了钟应忱最软的地方,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空口无凭,写了才算!”池小秋将纸笔展开,拿出先前的诺书:“诺,这儿还有空,你得再添上这一条才行。”
钟应忱这时才多了真心的笑,他接过笔,按着池小秋的意思写下这句不文不白的话,口中应道:“好,我答应你。”
池小秋见他写完,夺过笔来,将他按坐在榻上,叉腰作势凶道:“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知不知道,你既娶了我作娘子,你便是有娘子的人!怎么能学那些没成婚的,动不动便自己醉倒在别处呢?幸亏这次有高兄弟,若是在山里呢,在河边呢?我连找你都找不到!”
她拿出一瓮桃花酒:“下次要想喝,过来找我,我陪你!”
钟应忱看她这气概,如同山匪扎寨夺标,不由好笑:“头还疼着,今日不喝了,以后再舍命陪娘子。”
池小秋放下酒,钻到他怀里,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话音透着委屈:“我不要你舍命,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仇家,他…找过来了吗?”
“仇家?”钟应忱微微一愣,才想起池小秋因他语焉不详,从没透彻了解过他的事情。
他静默好一会,才缓缓道。
“先前我托人去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自是不会来找我,可我,必定要去寻他。”
池小秋小声问:“是你家里的事吗?”
此事是钟应忱难以触碰的逆鳞,池小秋连家这个字眼,都吐露得小心翼翼。
又是难捱的沉寂。
池小秋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不想提咱们便不提了!走,咱们继续写字谜去!”
她一拽之下,钟应忱没有站起,他反手将池小秋拉坐在身边,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我的生日并非在四月,而是在七月。”
池小秋并不意外,当初她第一次帮钟应忱过生日时,只觉得他对这个日子比自个还要陌生。
只不过,生日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她蓦然想起了一个日子,每到此时,钟应忱都会格外默然。
她抬眼看去的一刹那,钟应忱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为鬼节,我便出生在这一日的巳时,又属阴火。巧而又巧,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长兄刚刚三岁,正好病逝。”
他向池小秋一笑:“之后,痛失长子的大老爷请人算了命,说我命中不详,正与家宅相克,自此,他便对我心怀芥蒂。”
池小秋攥紧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什么详不详的,根本就是旁人信口胡说,我便是遇见了你,才能到柳安来,过上好日子,阿娘读了这么些书,自然也是不信的!”
“阿娘自然不信,我那长兄非她所生,阿娘怎会撇下亲生子,去会信这样的鬼话?”钟应忱冷笑道:“从祖父祖母到阿娘,人人都道是无稽之谈,可偏有一个人,他信了,且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