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小春抱着一个坛子回来,不过脸盆大小的坛子,让少年左摇右摆地抱不住,军官看了眼,便哈哈地笑了两声,“柳大人,你毕竟是朝廷命官,怎么贵府上竟只有一个书童?”
柳行素微笑,“大概早料到裴大人有今日之举,家眷还在老家。”
但凡上京为官者,不说舅姑,妻儿总是要到上京定居的,军官沉着地想了一下,毕竟是公事,“柳大人家里可有妻儿?”
这种假家世柳行素在赴上京之前,已经捏造了十多个,她不动颜色地说道,“膝下只有一子,妻难产而死,已过世几年了,小儿年纪小,上京的形势错综复杂,我又是初来乍到,不便将他接入皇城来,只等过些时日再说。”
军官“哦”了一声,身后的人一面吃着酒水一面耐心地拿本子记录。
问完了,柳行素将人送走,小春看了地上砸破了好几个碗,心道当兵的一个个实在粗鲁,柳行素倒没怎么在意,“把这些东西扫走了吧。”
“诺。”
柳行素正要折返书房,忽然门外有人唤道:“柳大人!”
她疑惑地转身,只见一个深蓝衣衫的小厮举着一封朱砂请柬而来,“柳大人,小的是太师大人府上的。”
当朝德高望重的太师,当年提携过她的父亲,说到他,恐怕天下无人不敬仰,玉龙关救驾,千丈原智退突厥兵,这个天底下并不乏这位太师的传奇,所以太师府的人来见柳行素,她还受宠若惊地愕然了一下,小厮低着腰将请柬奉上,“五日后便是我家老爷的六十大寿,还请柳大人务必拨冗前来。”
柳行素接过请柬,朱砂的赤红颜色,瞬间灼烫了她的眼,柳行素微微压了压唇角,“太师大人之邀,柳行素怎敢不至?”
当年,太师用他那双手亲手抱过六岁的柳潺,小小的奶娃躺在他的怀里,揪弄他的胡须,那时候他早生华发,稚嫩的小女娃就趴在太师身上,蹭蹭他的脸,“魏爷爷,我不扯你的头发了,它不许再掉了。”
太师一愣,便抱着小女娃,整屋的女眷们都吃吃地笑了。
一晃,便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里,她嫁给了太子,柳氏被灭门,她自戕,她高中探花……物换星移,她早已不是当年可以卸下防备,在上京城里撒娇弄痴,黏着太子殿下的小姑娘。
“大人?”
小春扫了碗碟的碎瓷片,推了一把柳行素的手肘。
她如梦初醒似的,将请柬收好,“小春,将文房四宝搬到院子里,我要作画。”
柳行素偶尔也会技痒,琴棋书画这些陶冶身心的功夫,太师父和几位师伯总催促着大人学,小春跟着柳行素久了,自然晓得,除了书画练得不错,琴棋可谓是惨不忍睹,柳行素年幼时被私塾先生说没有学习围棋和古琴的天赋,她后来便彻底放弃了自己。
户籍这事闹了五日,上京已然一片怨声,户部尚书裴建成了风波中心,顶着一城人的唾沫,龟缩着几日没睡安稳觉了,再闹下去,只怕要触及到陛下的眉睫了,但裴建此时骑虎难下,很难将此事中断,无奈之下,只好轻车便装,前去太子府问策。
白慕熙老远便瞧见裴大人风风火火来了,将手里的饵食尽数撒到碧色的池水里,悠游的红鲤鱼穿梭而来,将河里的水草招摇地串成了活结。
灵珑递上来一方丝绢,他悠然地擦拭了一下手,见裴建入了凉亭正要行礼,他打断对方,“裴大人,南城西墙,你是打算都拆了,建一个难民区招待那些流入上京的外地百姓?”
裴建正有此意,但还没透露出去,没想到先被太子爷知道了,裴建抹了一脑门汗水,跪下来长声道:“殿下,老臣是户部旧臣,京畿人满为患,老臣……”
“等一等,”他伸掌,拂去了裴建要说的话,从容地将银紫的衣袍挥洒下,裴建低着头,只能看到那低调而华丽的明月锦下,那一双银白的绣着繁复鸟兽纹理的短靴,他眼睛微瞪,只听太子殿下拂了拂手道,“裴大人也说了,是‘户部旧臣’,那么这事,裴大人若是真想管,早该管了,可竟然拖到了今日。”
“老臣……”
白慕熙淡然道:“依孤看来,上京的闲人除了百姓,只怕连官吏们也该查一查了。”
这话说得裴建更是汗颜,“殿下,但事已至此,近日风言风语甚多,老臣怕这事再行下去,难免陛下……”
这种人话永远说一半,只依赖聪明的人自行理解其中意味,幸得白慕熙不算傻,一早猜到裴建此事行不通,定会来求助太子,他身为储君,向天子处举荐谁,为谁说几句好话,都再容易不过,这些事很多人都来求过。
白慕熙只是没想到而已,裴建这人实在不中用得紧,他的眉梢动了动,此时旨意忽然来了,陛下请太子殿下入宫。
裴建揪住了自己的官袍,只见太子爷已经长姿而起,拂袖随着人走了。
随从莫玉麒留下送客,“裴大人,你要说的,我家殿下已经知道了,这边请。”
兰子顾也同上了白慕熙的车,太子殿下闭着眼似在休憩,兰子顾清咳了一声,“殿下心中若是没有疑虑,也就不必唤在下上车了。”
果然,他徐徐地睁开了双眸,清沉而幽深,“孤想知道,父皇为什么挑中了柳行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兰子顾抿唇,“殿下,你对柳大人,好像过分在意了。”
“是、么?”好像还没有谁对他提过这种问题,白慕熙一贯是冷情的性子,谁的事他也不会多考虑几分,唯独这几日,好像对柳行素的事,格外留心,他甚至开始换位思考,她的处境、她的选择、她的手段……可事实上对方仿佛风平浪静地徜徉在危墙之下,丝毫不担忧即将袭来的暗流汹涌。
白慕熙皱了皱眉,“孤只是觉得,他很投缘。”
兰子顾不说什么话了,侧过了头。
殿下要问的,殿下自己心知肚明,陛下这些年最提防的人,不是朝中位高权重的太师,不是拥有兵权战功赫赫的太尉,而是搬出东宫却暗中培植一方势力的,太子。
帝王之术神鬼不言,这原本就是父子之间的博弈。
皇帝召太子入宫见驾,兰子顾只能候在宫门之外,正清宫的偏殿,帝王披了一身寻常穿的明黄的绣龙衣袍,方在圣旨上盖上印玺,白慕熙已经入殿,跪在身前,皇帝看了眼太子,命人赐座。
“裴建之策行不通,他便入了你的府邸去了?”
天子的话听不出喜怒,白慕熙垂目道:“是。”
“他有何事想不透,不禀告朕这个皇帝,反而请太子越俎代庖?”
还是听不出喜怒,但这个“越俎代庖”却是一句重话,白慕熙坦荡地回答,“儿臣不敢乱出主意,还是让裴大人先回去了,改革户籍制是父皇准允的,此事儿臣不敢插手。”
皇帝沉声道:“可你明知裴建急功近利,上京城流言四起,南城西墙顷刻被拆,若不是柳行素上书,朕是否要被蒙在鼓里了?”
白慕熙默然地拂下眼睑。
原来还真和柳行素有关。
“儿臣不敢。”
又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