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从玑的年纪,就坐在了东台御史的官位上,在外人眼里是于家的荣光,在于廷甫心中,另是一番无奈。他宁可多给从玑一些时间,慢慢从低位累阶而上,就像他大哥当年那样。可天意如此,他身为首辅,也别无选择。于氏一族的荣光几代不衰,苦心经营,到从璇从玑他们兄弟这一代,却是难了。
自己已是风烛之年,于氏一门,百余口人的家业荣衰,乃至性命,迟早要担在儿子们的肩上。可这四个儿子,伤残的残,年少的少……连孙辈,也人丁稀薄。
但存一口气在,总要护住这百余口人的周全,护住于氏一门的荣光。
当年把全副重注押在华皇后身上。
如今,华皇后和小皇子,是否还值得再押上最后一注。
“玄武卫统领元飒,是什么动静?”
于廷甫的目光定在书案上良久,徐徐开了口。
从玑一怔,没想到父亲沉思至此,开口却是问了个无关紧要的人。
京畿九卫中,尘心堂归玄武卫管,捉拿到刺客的,却是金吾卫,此事确实蹊跷。
“今日除金吾卫满城出动,其余各卫并无异动。玄武卫统领元飒,并未前往大理寺,行踪不明。”从玑垂手答。
“不明?”于廷甫冷冷抬眉问,“南朝刺客的供词,如何交代背后主使?”
从玑局促,答道,“只说是沈家旧仇,并无主使。大理寺仍在审,听说,上了大刑。”
良久,父亲沉吟不应,他也不敢出声。
父亲喉间浓浊的咳了一声,似自言自语,“倒要问问,是谁让上的大刑。”
从玑一惊,“父亲,要亲自过问此事?”
“这把火,迟早是要烧到我们于家门口,问不问由不得我。”于廷甫翻眼,咳出两声,摆手制止了上前欲为他捶背的从玑,慢悠悠道,“你替我带个话给大理寺卿,兹事体大,用刑要慎,若是人在大理寺里头不清不楚的折了……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父亲这句话里,陡然透出首辅宰相的不怒自威。
从玑应了声是,默然等听父亲示下,冷不丁却听父亲问了句,“此事,你怎么看?”
他有些踯躅,略想了想,说出心中实想,“金吾卫行事大异寻常,未经圣意裁夺就宣扬尘心堂之变,竟不怕触怒龙颜。莫非皇上是知道的,尘心堂之变,会不会是皇上要借沈觉,拿他倚仗的人开刀?”
从玑心中想着,却未说出口的,正是他在担忧的事——
皇上,莫非真有了废后之心?
沈觉是南朝叛臣,潜入北齐,被匿藏在宫城外,只能是华皇后所为。私藏南朝叛臣,引致兵犯宫禁的罪名,如矛似剑的,都指向着中宫。
于廷甫见从玑还是心思太浅,甚感失望,冷冷道,“他们要的,正是让天下人,都作你这样想。”
从玑顿时面皮发热,背脊透凉。
父亲无波无浪地开了口,“当初安置沈觉入齐的人,是我。”
从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听父亲亲口道出,一时心下大宽。
既然父亲早知沈觉在尘心堂,这必是皇上的安排。
哪怕南秦心知肚明,无凭无据,也不能挑明,否则将秦齐之盟置于何地。如今这一闹,沈觉入齐,天下皆知——他们是要搅乱这局面,硬迫着华皇后来担这个名。
可是,沈觉不在尘心堂,便没有对证。
只要守卫尘心堂的玄武卫,不承认刺客之言,里面的人就不是沈觉,金吾卫的这一闹,就是自寻死路。
从玑心中总算豁然理清了这盘如麻乱局,惴惴道,“是以,如今微妙关键,在玄武卫统领元飒的证言上,他一开口,这案子就再难翻转了。”
于廷甫这才脸色略缓,眼露嘉许之色。
“元飒是皇上心腹。”于廷甫眯起老眼,脸色阴晴不定,“此事蹊跷就在此……他们若没有拿下元飒,怎敢贸然行事?若是拿下了元飒,又怎会夜袭尘心堂落空?”
父亲一语中的,从玑越想越心惊。
京畿九卫,以玄武卫最强,统领元飒是皇上在藩时的心腹;金吾卫也曾参与平定骆氏之乱,拥立有功,与玄武卫素来相安无事。
无论元飒此人,站在哪一头,京畿九卫也少不了一场干戈。
“元飒,元飒……我老了,眼花耳聋了,眼皮下多少事,看漏听漏。”于廷甫枯瘦而指节奇长的手指一下下叩着案沿,垂下皱叠的眼皮,缓缓道,“从玑,你舅父回京,有些日子了吧?”
从玑一怔,转念明白了父亲用意,“是,儿子疏于礼数了,正想今夜就去拜见舅父。”
于廷甫颔首。
从玑不曾想,父亲这回竟不得不抹下脸面,向舅父求援。
京畿九卫一旦有变,能镇住这些跋扈的卫戍军的,便只有官居宸卫大将军,总摄禁军兵马的舅父姚湛之。
虽然舅父与父亲多年前就因政争负气翻脸,在父亲续弦一事上,也甚有嫌隙,朝上相逢互不理会,但这位脾气孤傲的大将军,对待自己和大哥,总是分外亲厚。
便在从玑告退之际,于廷甫又唤住他。
“出了这道门,即便是在府中,在你舅父跟前,也是一样的话——你从不曾听说尘心堂里住过谁,也没听闻过沈觉的消息。”
从玑垂手答,“是,儿子谨记。”
第八章
约莫是五更天的时候,他起身,她曚昽中知道,没有睁眼。
他和往常一般,醒得很早,并不吵醒她,似睡非睡地静卧着,时而在枕上看她一眼,伸手理一理她的发丝,等她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