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的贡橘,刚从枝头摘下,当天便会被搬上船,由运河一路北上,送到东都洛阳,再由快马送至长安。橘子还散发着新鲜的芳香,橘皮汁水充沛,撕开来,手指湿漉漉的。
半夏取来帕子为她擦手,“公主想吃橘子?我给您剥,您手上有伤口,溅上橘子汁会很疼的。”
她手上有两道浅浅的擦伤,昨天急着去含凉殿看李治,不小心蹭破的。
半夏剥好橘子,小心撕掉橘瓣上的白丝,一瓣一瓣盛在高足盘子里,不一会儿堆了满满一盘。
裴英娘把一整盘橘子都吃了。
半夏吓一跳,怕她伤胃,不敢再剥橘子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裴英娘很快把几筐橘子和乳柑吃完,剩下大半筐柿子是寒凉的东西,她不能多吃,干脆让半夏收走晒成柿饼。
趁着深秋天朗气清,正是晒柿饼的好时候。再晚几天,入了冬,就没这么好的天气了。
李旦走进东阁时,宫人们搬水缸的搬水缸,抬木桶的抬木桶,笸箩、簸箕铺满整座庭院,忙得热火朝天。
裴英娘趿拉着木屐,站在水车前,指挥半夏把半匹纱绢剪成罩子的形状,预备用来防蜜蜂和小虫子。
李旦哑然,扫一眼笸箩上摊开晾晒的橘皮,一眼望去,庭院里全是金灿灿的,牙齿不由有些微微发酸。
早知道她连吃果品时都有这么好的胃口,应该少送一点的。
裴英娘穿过一地云霞似的橘皮,走到李旦跟前,“我可以去见阿父了?”
李旦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没有拉她的手,“走吧。”
裴英娘连忙跟上去。
短短十几天内,武皇后已经为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挑好驸马,连婚礼都办妥了。
忍冬悄悄和裴英娘说,武皇后那天当着李治和太子李弘、李贤等人的面,随手指着殿中侍立的两名护卫,就这么把两位公主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李治没有反对。
众人惊诧不已,不是为武皇后的雷霆手段,而是震惊于李治的态度——义阳公主可是他的长女呀!
两名护卫一夜之间摇身一变,升任刺史,接到任命,不日就要远赴地方,离开长安。
武皇后不许两位公主在长安开府,命她们随夫上任,没有诏令,不得私自返回长安。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走的那天,痛哭流涕,“武氏的孩子,才是阿父的孩子,我们不配承欢膝下!”
随着两位公主出嫁,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裴英娘感觉身上的压力骤然轻了不少。前几天,总有人在暗中窥视东阁,武皇后打发走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后,那些人才渐渐消失。
裴英娘亦步亦趋跟在李旦身后,心里半是欢喜,半是忧愁。
她终于能光明正大去看望李治了。
可她不知道,在经过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之后,李治究竟还想不想见她。
第46章
含凉殿还是从前的含凉殿, 廊芜环绕, 亭台参差,气势恢宏, 巍峨古朴。
站在飞楼上眺望太液池,水光潋滟, 垂柳依依,清澈明净的池水中倒映着岸边的婆娑花影。宫人划着小船, 清理池中的枯荷衰枝,船桨划破平滑如镜的水面,荡开阵阵涟漪。
裴英娘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殿前有雄浑的鼓乐声传来。
一百二十八位乐工披甲持戟, 按着《秦王破阵乐舞图》, 摆出左圆右方、两翼舒展的战阵之形,来回交错, 互相刺击, 动作整齐划一, 气壮山河。
数十名龟兹乐人擂响鼓, 奏琵琶,杂以箜篌、筚篥、羌笛, 曲调高昂,声腾云霄。
乐人们高声吟唱:“主圣开昌历, 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殿前和廊下观舞的文武大臣们胸怀激荡,纷纷离席, 站在廊檐下,跟着乐人们一起朗声诵出唱词。
飞楼直接通向配殿的阁楼,回廊正对着殿前的空地,倚在飞楼前,台下的破阵乐舞一览无余。
殿前和廊下阔朗,足足可以容纳上千人同时观看场下的舞乐。今天文武大臣们都来了,东廊是头裹纱帽、穿圆领衫袍的朝臣们,西廊是环肥燕瘦、珠翠满头的贵妇人。
李旦把裴英娘带进阁子里,吩咐使女为她梳洗打扮。
等乐舞声停歇时,裴英娘从阁子里走出来。穿对襟直领上襦,白罗衫子,系一条大红石榴裙,头绾双螺髻,簪珠花凤钗,胸前挂一副七宝璎珞,腰佩锦绶,脚上踏小头云形花绫履,肩挽一条红地花鸟纹夹缬披帛。
仍是个小娘子的装扮,但衣裳层层叠叠,绣满纹样,一针一线,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光是金银丝线就摞了好几层,极为华贵隆重。
裴英娘头一次穿这么厚重的衣裳,浑身不自在。衣袖宽大繁复,腕上戴的镶嵌宝石绿玉镯时不时会卡住,她伸手整理衣袖,抚平皱褶,指尖摸到锦绸精细的纹路,触感细腻。
李旦垂下眼眸,问她:“害怕吗?”
裴英娘摇摇头,目光从殿前威武高大的乐工们身上扫过,落在大殿前。
李治头戴玉冠,着青织金麒麟锦圆领袍衫,端坐在大殿的高台上。
她想过李治可能会缠绵病榻,可能会忧郁感伤,唯独没有猜到,他竟然会选在今天为出征的执失云渐送行。
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意外出现没有影响到原定的出征计划,前几天裴英娘把抄好的经文送出去了,执失云渐回赠她一把匕首。
香风细细,环佩玎珰,宫人们簇拥着盛装的李令月逶迤而来。
李令月广袖飘飘,淡施脂粉,走到裴英娘面前,拉起她的手,“英娘,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阿父那边。”
裴英娘点点头,心中的忐忑不安立刻不翼而飞,李治不仅不会疏远她,还刻意让她在这种盛大庄严的场合露面,回护之意不言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