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保定伯一家是十年不遇的贵客,那么眼前这位,就称得上是百年不遇的大人物了。只恨他如今喜欢的是个建在地面房子,不能摘下来给他,若是要别的能拿起来的东西,哪怕要她老人家的脑袋,她也甘愿献出。没错,整个大明最有前途的人,如今就在罗家做客,只要伺候好他这回,罗家再保三十年富贵是没有问题的。要是伺候得他满意,他日罗家子弟也能像孙家那样官运亨通了……
想到这里,老太太没好气地斜了一眼还愣愣地低眉坐在琴桌旁发呆的何当归,不知往日里几个孙女儿中最适合拉出来待客的外孙女,怎么这次表现这么差,竟然屡屡出错。早知她染上梅花刺,容貌有了这么大改变,就直接去叫雨图不叫她了,这次要是真因为她而得罪了贵人,那从今往后,罗家再也没有她和她娘的立锥之地了!
“还愣着干嘛!”老太太拉长着脸,沉声喝道,“还不快过来给殿下叩头赔罪!”
何当归闻言离了座,像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木偶人一样,走到老太太身后,敛裙将要跪下去时,那贵人却制止说:“莫跪了!小孩儿弹个曲子,不过逗闷而已,罚她干什么?她什么都没弹错,只是空有技法,心不在上面,我才觉得听起来意犹未尽,想多听一曲附和心中意境。”
何当归本就不想乱跪人,他既然不让跪那她刚好顺坡下,站在跪伏地上的老太太身后扮演背景色,努力让自己比屏风旁埋头跪着的丫鬟灯草更不起眼。此时,她大约猜出这个“殿下”是哪位大人物了,登时也觉得室内气场变得压抑而沉重,只想速速离开这里,免得招惹麻烦。她不光奇怪,柏炀柏怎么说此人是她姻缘线搭上的人,她还很奇怪,像他这样的贵人跑罗府来做什么,还专程到听竹院里来。怪哉。
等得老太太又跪了盏茶工夫,那贵人才说:“呀!老太君怎么还没起来?快回座上坐着罢,跪我做什么?”
老太太战战兢兢地领命爬起来,又再三地谢了恩,才回座位上笔挺地坐直。而垂头立在一旁的何当归却听出那男声中带着笑意和戏谑,分明就是故意放老太太跪这半晌,然后才装成刚见她跪着似的。好个促狭的人。
“几岁了。”那人平平地问。
显然不可能是问老太太或者灯草,于是何当归只好自觉地接了这个问题,答道:“十四。”
“识字吗?”
“会写两个,读书时认不全。”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老太太坐了一会儿闷不住了,又开口推销起何当归的好处,以表明让她来待客绝没有轻慢客人的意思。老太太往日对何当归也不大上心,说来说去就一个“乖巧听话,孝顺长辈”,再就是会下棋,茶泡得很好喝。偏偏主位上的贵客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老太太数排了一会儿,见贵人的眼皮都没掀动一下,快睡着了的样子,就讪讪闭了口。
过一会儿,她又找到了新的话题:“太子爷的那块匾额,也是老身这外孙女救下的呢。当年她比现在还瘦小,一见匾额落下来,扑上去就接,差点就被砸死匾下。老身当时就哭她短命,她却拼着最后一气,说素来仰慕故太子的高洁亮风,就算拼得自己没命,也得守住了太子殿下赐给老太爷的匾额。”
“哦?”那贵人听后,声音带了两分兴致,“那个以身扑匾的人,竟然是这位小姐?”然后话又对着何当归说,“那可真要谢谢你了,否则今日来观父亲的墨宝,就只能见着一块破匾了。”
老太太离座再跪,慌张地请罪说都怪她保护不力,让故太子赠予的珍贵之物遇险。
而何当归却终于肯定了,面前那位贵人非是别人,而是皇长孙、不久之后的建文帝朱允炆。既然对方挑明了他的身份,她再像个木桩子一样立着,就有点不识时务了。于是俯身行了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蹲礼,回道:“民女见识浅薄,亏得家里长辈教导的好,逢年过节的,总会领着我们来参拜太子遗匾,并称颂太子品德高古。”既然老太太吹捧了她,她支个人情,就回吹她一个吧。吹牛皮谁不会。
这时,柴雨图从外面被引进来,装扮得非常之隆重,何当归跟她一比,素净的衣裳站在她旁边连丫鬟都不像。朱允炆又问了柴雨图多大年纪和识不识字,柴雨图张口就黄鹂鸟似的,吟了两首清照的词,并说她还自己给这两首词配了新曲子,曲也是她自创,若是贵人有兴趣,她可以弹着唱给他听。而朱允炆颔首:“去吧。”
柴雨图亭亭坐在琴桌前,先仔细调过了每根琴弦,确认上一位使用者没把弦弄坏弄松,才开始弹唱,先唱了一首《浣溪沙?绣幕芙蓉一笑开》,算是清照词中比较适合欢快场合的一首了。不过曲子显然不是她自创的,而是青儿唱过的一个歌儿《宁夏》的调子,几乎都没做修改就拿来用了。
何当归猜着,大概是自己和青儿在院中弹唱时被她听去的,也有几次是空奏曲子,没唱歌,因此柴雨图听着耳生,就以为是闺阁中的戏作,拿去填词了。借用倒也没什么,不过“原作相关人士”就在旁边坐着,她却落落大方地自称是她自己作的曲,这算什么意思。
再看她那一身隆重的装扮,何当归估计,就是四个梳妆上的丫鬟帮着弄,都得一个时辰才能捯饬好,何况柴雨图一向没有可心的丫鬟。看来柴雨图要么就是早得知了家里要来贵人,预先花时间工夫打扮好,要么就是知道自己要选秀女去了,因此每天都盛装一遍来个“预演”。不过柴雨图不是没用的小绵羊吗?受了什么刺激变得这么搏出位了?
咦?东宫太监不是相中了罗白琼,并且已下定了么,怎么老太太不让罗白琼来跟未来夫君大人交流交流感情,反而将这些没交着好运的人一个个拉出来作陪?难道罗白琼又出了状况?
室内很安静,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柴雨图身上,听她弹曲唱词,抚琴悦目如舞。
老太太见长孙殿下朱允炆看柴雨图看得目不转睛,登时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雨儿这么争气,就该第一个把她叫出来呀,也不会让逸姐儿拿丧曲开罪了最不能开罪的贵人。真是可气,自己家里精心养着、费心调教的女儿,一个比一个笨,琼姐儿就突然闹肚子,盏茶工夫跑出去三次;逸姐儿本是模样最俏的,就算什么都不做,摆那儿当画儿看也是好的,谁知又生了梅花刺。还好有个雨儿,一下子撑起场面,悔之悔之!早知如此,以前就对她多上点儿心了,她不会对罗家有怨气吧?
一曲毕,柴雨图又弹唱了清照的“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非常贴合此刻客人来了,老太太喊她出来待客的情景,唱得婉转娇羞,连何当归都暗笑一声,好媚的调子,好软的嗓音,男人听见怕是骨头都得酥了吧,这次柴雨图要把罗白琼挤下去了。
可柴雨图唱完之后,朱允炆却突然皱眉说:“不听了!都出去吧,我乏了,让那个戴面纱的服侍我,除了她别人都出去。”
☆、第453章 共处一室之后
更新时间:2013-12-22
老太太、柴雨图并何当归,莫不愣了一下,然后以行跪礼的老太太为首率先着急起来,她瞄一眼那边行蹲礼的何当归,恳声解释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扬州花多,花粉也多,四季都有人患‘梅花刺’,虽然不传染,可也近她不得。这孩子模样俏不假,但皮肤太嫩,总生疹子,天生胆小儿说不好话。”
她尽量贬低何当归一些,想把“好差事”转给柴雨图,一则让病女服侍皇长孙,万一有个差错,被别人抓住把柄,难保不连累罗家。再者,虽然将外孙女喊来充数,但私心里不想送去做东宫才人,因为孟家那头非常热络,还是个侧妻之位,不应下太可惜了,谁不想跟孟家结亲?目前她也没考虑好,怎么分配最有出息的外孙女,还得掂量下再决定要不要送选秀女。只是这样没名没分地伺候皇长孙一回,能否入东宫还是两说,最好的棋子就不能再用了。
何当归当然也不愿意留下,心中忐忑地想,难道真被柏炀柏算准了,朱允炆就是命定的人,连满面红斑都挡不住他?心中正考虑着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那边的柴雨图却嘤嘤哭起来,让何当归登时头大了,果然下一刻,朱允炆就将手边一个靠垫丢在地上,烦躁道:“全出去,一个都别留了,吵吵得人头疼。”
老太太吓坏了,撵着柴雨图一同出去了,却给何当归丢了个眼色,让她留下来收拾残局。何当归止了步,眼瞧着老太太、柴雨图和两名丫头全走了,外间传来关门声,昭示着老太太抛弃她跟朱允炆共处一室了。她埋头想了想,然后抬头问:“殿下喝茶吗?”现场煮点茶露出来,让他好好睡一觉。
边说边第一次正眼瞧朱允炆,这一瞧把她瞧愣了,肤色略黑,圆脸宽额,褐色眼珠,修眉挺鼻,年约十九上下。这个英俊的男人不就是……上次在码头看到的彭渐身边的瓜皮小帽少年,被抢了金蒲扇的那个!
只是两次见着,气质完全不同,前次跟彭渐小时候的形状差不多,看上去又随性又吊儿郎当,谁也不会认他作皇长孙。而眼前的人,虽则只是慵懒地斜靠在座位上,却叫人紧绷着心里的弦不敢放松,比宁王更显得贵气迎面的一个人。只见他颔首说:“我正是留你下来泡碗茶解渴,方才看过室内几人的手,你的手最干净。”
何当归微松口气,心道朱允炆嫔妃几十个,怎可能饥不择食到什么样的都要,自己真是想过头了。见窗前案上茶具一应俱全,水也搁在风炉上,只是没点火。过去找了一番不见火折子,于是就想出去借,却听朱允炆说:“我这儿有,过来拿。”她不敢不从,垂头轻步走过去,屏息不去闻那龙涎香,三步外站定了,双手掌心并拢等接他的火折子,视线只落在那一双飞凤金绣滚边快靴的靴面上。
谁知没等到他的火折子,反而被一只温凉的手扯走到他那边,高高擎着,掌心朝向他。她不好挣扎,垂头等了半天,连用针扎他睡穴的念头都冒出来了,他却松开她的手,感概道:“江南女孩儿的肤质果然细腻不同一般,你的手真小呀,跟小孩儿的手差不多。”然后,她感觉有两个温热光滑的小石头被塞进手里,以为是朱允炆赏了自己什么,拿回一看却是火石。
他说:“火石打起来声音可脆生了,你试试!我特喜欢听这个声音。”于是她听话地走到窗前案子边打火石,啪啪啪打了十几下都没火星,心中疑惑,却听见朱允炆扑哧笑出声来,说:“又骗了一个!丫头,那个不是火石,是我用颜料涂得普通鹅卵石!”
何当归一愣,不觉得这样的捉弄又何可笑,只轻轻问:“殿下还喝茶吗,我出去借个火折子。”
“嗖——”地一声,一个物什从他那边抛过来,她抬手抓住一瞧,不是火折子又是什么。朱允炆笑道:“我一进屋就将它藏起来了,哈哈!又骗了一个。”
“呵呵。”这时候她该随着笑一声吗。顺利点火之后,她扇滚了一壶雪水,本着藏技的念头,只用最普通的泡法冲了壶普洱茶,满满斟了一大盖碗给他端去,而自己则袖手立在一旁,站成一个尽职丫鬟的姿态。朱允炆吸溜着喝下半碗,然后道:“我留你在这儿,是听你声音像个口齿伶俐的,也不敢拿谎话骗我,我来问你,罗脉通他真的三年没回过扬州罗府?”
何当归敛眸道:“民女不是罗府的本家女儿,三年前才来外祖父这里寄住,却无缘拜见过老太爷。”
“我好像听谁说过,罗脉通的针能把死人扎活,你听家里人这么说过吗?”朱允炆的语气开心而兴奋,真就像只为跟人打听奇闻趣事似的。
“民女也很仰慕老太爷,若真有这样的事,一定要拜一回活神仙。”她如是答道。
朱允炆忽而“啪”地把茶碗往桌上一搁,哼道:“你没说实话!我听第一个进来的罗白琼说过,罗脉通不光回过扬州,教过彭时针灸之术,他还留下了一种能起死回生的神药给你们,连你能死而复生,都全赖那种神药的神效!”他盯着何当归错愕的双眸,咬牙笑道,“我知道老狐狸全都奸猾,说话也圆,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这才将你扣留在此。你今日若不给我吐出实话来,我随便给你安个罪名,你就没命活着出去了!”
何当归无暇去想罗白琼怎会知道“传家之宝药丸”的事,又抱着什么心理泄露出去,只得勉强作答道:“殿下容禀,此事弄混了,民女三年前摔破了头,假死被送往城外荒山道观发丧,这些都确有其事,可那时候老太爷并不在家。民女吊着一口气没死绝,就病歪歪地在道观将养着,不知能有几日阳寿,恰逢上一行京城客商游山玩水至彼,其中一人赠我还魂丹还是什么膏的,两种京城药师堂制的宝药,这才救了我的命,跟老太爷全然无关哪。在殿下面前,我可没胆子撒谎。”
“你说的是,返魂丹和知命膏吧。”朱允炆信了几分,口气也软和下来。
“对对对,就是这两个名字!”何当归恍然大悟,“后来民女求告恩公姓名,才知道那人名为段晓楼,是在应天府做官的。民女还在自己的一串香麝珠上刻了恩公姓名,初一十五都上香念经,殿下若不信时,可让人取来一观。”
朱允炆默然一晌才说:“那此事便罢了,罗白琼那女子说,你们罗家有一种神药,吃了就长命百岁、万病离身,此话可当真?据闻罗老太君从前身体羸弱,连床都不能下,这几年——就是你到罗府的这几年,她不止病好了,还一天比一天年轻,此事是否与你有关?还是罗脉通给了你们什么好药?”
何当归斟酌着说:“二姐罗白琼和她妹妹前些年惹老太太生气,的确气得不能出门,可老太太又没偏瘫,四十出头,稍一保养不就精神了。民女自打来了外祖父家,对外祖母不敢一日不尽心,想方设法逗她欢颜,可能这跟她变年轻也有关系吧。四十多的妇人保养得宜,看上去三十左右,这是很常见的事吧,至于老太爷和他的宝药,民女就真的闻所未闻,不敢狂言造次了。只是罗家的几千本儿医书翻过来,都未曾见那个药方能治一万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