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再无须多言。
那人未尽也不可尽的理想,不为人知也无人愿懂的一颗心,皆在这一场烈火焚烧中变得如初生般寂寥而愉快,求仁得仁,历尽浮生打磨,终可抽离所有过往欲念,如婴儿般离去。新焰中人影幢幢,他看上去又十分年青了,甚至比他年方弱冠,风华正茂,一心要走出自己的一条生路那一刻,还要年青。
火势带来如期的混乱,郑重终将成去非送回乌衣巷。向来无有悲喜的大公子,在定定回首相望烟火升腾的方向时,目中有一瞬的晶莹闪过,郑重疑心那是泪光,却又不能就此肯定,正欲折身告退,忽闻成去非道:
“将他尸骸寻出,入土为安。”
郑重一时口中酸涩,躬身道:“下官明白了。”成去非挥挥手:“去罢。”郑重闻声施礼转身而去,独剩成去非一人伫立良久良久,直到晨曦第一缕阳光打到他面上来,染红半张脸。
接下来的事情,远比时人想的要步调紧凑:天子下旨移交罪人,却最终只见到囚犯一副烧焦枯骨,龙颜大怒,廷尉署上下皆因失职之罪降官罚俸。罪人自始至终,不过认下自己恰因忠君为君分忧之心而犒劳并州军士这一事,再无其他罪证,且罪人竟留有遗书,云唯有一死以证其心,更让天子登时陷入尴尬局面,并州有司则同时送来将领们清白无暇的结果,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在昭示这一场事故,最终不过沦为一场闹剧,即便如此,天子仍于模棱两可的新旨中举列蒋北溟身为巨贾几大可有可无罪状,令有司速抄其家产充公,然令人一惊非小的结果,更是置天子于尴尬境地:号称江左经商奇才,富可敌国的蒋北溟,名下不过两处私宅,几十亩田产,数十奴仆,家中珍玩珠宝一概全无。无论有司如何细查,竟再不能得一二,直到天子复又下旨拘拿蒋北溟府中管事下监问话,方才其人口中得知秘闻:原蒋北溟于建康承揽商税期间留有详细账簿,笔笔账目,一清二楚。待天子明白这其中原委时,道不尽的辛辣讽刺:各府衙向蒋北溟所收税钱,远高于公文所具,实际入府库者不过三分有一,蒋北溟不断周旋于众人之间,终也再无力再应付如此饿虎饥鹰,不得不远走并州,于边塞惨淡经营。天子惊疑至极,也只是静静捏着账簿将此事仔细思前想后,这一切,看起来是这般严丝缝合,毫无破漏,英奴不由兀自冷笑,蒋北溟已自觉投身火海,是真欲表明心志或是别有所谋,皆已在拿他自己的一死在无声向帝王表明:官员逼其离,天子逼其命,他再无去处可去,唯有自我了断。
英奴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戏耍。
来自百官,来自蒋北溟,来自成去非,而背后那些战战兢兢的黎庶,一时间似乎也变得面目可憎,年轻的天子一时不知该去恨谁才好,倏地起身,欲将那账簿撕个粉碎,却在扬手的刹那,又颓然落下,英奴便是在这一刻看到了先帝——那具早早衰老的身躯,就是这般颓然,无力,日复一日,最终的最终,也不过是化为恻然酸楚的一团绝望盘踞胸口,直到彻底将血肉之躯摧毁。英奴也在这一刻忽意识到自己为何不肯不能继续方才的动作,盖因他亦是清楚无比:此事唯成去非可查,敢查,愿查,然法不责众,到底要去查何人?天子忽然清明:他务必再次抽身而退,把这硝烟战场留给成去非和错综纠缠的世家大族。
在明了此点之后,东堂之上天子敕旨自然格外“开恩”:蒋北溟虽无商者干政之嫌,却有意以自裁沽名钓誉,另有为商期间利欲熏心聚敛无厌,仍为罪不浅。罪人身死,遂既往不咎,以示天恩浩浩。至于弹劾者进谗诬陷,欲坏国之长城,事情来龙去脉,并州有司务必彻查再报中枢。
敕旨一出,底下那一众赌博压宝似的官员,皆一副意料之中神情:乌衣巷大公子虽有损伤,失掉财源,但洗清嫌疑,短短半月便得以重回庙堂,仍是那高高在上的骠骑将军。百官不曾设想的却是,朝会这一日夜色下来后,最为烦恼的便是当初并州战事押粮官李清河,早已转职,在得闻成去非复职归朝时,忽闻府中人来报:“大人,外头有客……”李清河皱眉直摆手道:
“不见,不见,不是说了么?谁也不见!”
家仆讪讪道:“大人,是乌衣巷顾公子,小人将大人闭门谢客的话说过了,可顾公子说,您还是见一见他为好。”
李清河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愣了片刻,道:“请进来吧。”说完忙起身整了仪容,到前面听事相候。不多时家人果将顾曙引来,不等李清河见礼,便微微一笑,兀自入座:“子正告了病假,我瞧这气色,似乎尚好。”李清河干干赔笑两声,立在那里,见顾曙越是这样温柔含笑,越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心中暗自叫苦,更为恼恨凤凰五年自己怎么就如此天真以为他是诚心举贤荐才,自己如何稀里糊涂骑虎难下……却听顾曙又道:
“有客来访,子正连杯热茶也不给么?”
李清河面上一窘,忙命家仆奉茶,顾曙见他局促不安站着,遂道:“子正也坐吧。”宾主坐定,热茶已上,李清河犹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顾曙悠闲饮了几口茶,抬眼略略打量李清河几眼,将跟前人一举一动间的心思尽收眼底,方笑道:“子正莫要在那胡乱猜想了,你我之间,无须绕弯,今日天子新下旨意,蒋北溟的案子就此告一段落,大公子安然无恙,这一事,子正想必已经知道了吧?”李清河口舌打结,含糊道:“某即便不在假中,也非上朝之人,某如今不过区区散官,顾公子还是莫要笑某了。”
“好,子正先前不知,眼下当知晓了,”顾曙见他面色又是一变,死抿了嘴,笑道,“我还要告诉子正的是,天子亦下旨彻查弹章诬陷一事,如今知其弹章者,除了你我,便是天子,天子是否真正深究我不知,但有一人必要深究的,子正这总知道我说的是何人吧?”李清河头皮滚过一阵酸麻,不由颤颤打了个机灵。
“这就对了,子正,”顾曙还只是嘴角带笑,“你我皆怕此人啊!”李清河又是一怔,顾曙反问道:“不是吗?并州的财神已死,中枢府库匮乏,给不了并州什么。如今不单是他,你说并州那边天高皇帝远,刺史府的人要如何查这事?”
李清河登时面如死灰,深深吸了口气,方问道:“那,敢问顾公子今夜造访,是什么意思?”顾曙笑了笑:“我是何种意思不要紧,要紧的是子正是否愿听我一言?”
窗未关,夜风袭来,吹得烛火一晃,连带着顾曙本清雅俊秀的面庞跟着飘忽扭曲一阵,李清河只觉晕眩,知道自己终是躲不过,遂定了定心神,咬牙接道:
“请顾公子赐教。”
顾曙端起茶盏,似是细品,笑道:“好一股清香,”说着扫了几眼茶具,随意敲了敲器壁,“只是这么好的茶,却不配头,回来我送子正一套茶具。”李清河心底恨他此刻还端风雅,一句也不想听,却也只能忍着附和只言片语。
“这世间事,大抵如此,不配头的多了去了,就比如子正你,自是有一技之长,却一直沉沦下僚,去岁并州大捷,皆有赏赐升迁,独独子正没有,天道不公也。”顾曙忽拿此引开,李清河更是无言以对,个中因由,顾曙既然要撇得一干二净,他自是无法应付他这般无赖嘴脸,一时缄口不言,默默听着。
“不过子正素来心胸宽广,这些事既已过去,想必也早已不放在心间。”顾曙幽幽一叹,“但眼前事,子正无论如何是不能不放在心上。”李清河听他还是这般无事人口气,终忍不住起身,深深作了个揖:“还请顾公子明示吧。”
顾曙笑着点头道:“好,子正是爽快人,我要告诉你的是,你那故交,定招架不住并州那群虎狼,不要以为那群人只是赳赳武夫,只会弄刀舞剑,整起人来,一样阴毒,一样不手软,他届时说出些不该说的,也是极有可能的,子正说呢?”
他并不等李清河回答,已继续道:“所幸,他咬也只能咬到你这一层,但既咬到你这一层,廷尉署的厉害,子正可曾领教过?”
李清河再忍不住,冷汗涔涔而落,顾曙自袖管取出一方帕子,亲自靠近替他拭了汗,李清河不由往后掣了掣身子,结舌拒道:“某,某自己来,公子……”
见他语无伦次,已然失态,顾曙笑着归位,道:“子正不是怕死之人我知道,但听闻子正长女已到及笄之年,幼子则还是总角稚童,夫人如今又怀妊在身,是否能受得住一丝半毫风雨,子正比我清楚。”
李清河闻言,只觉浑身一软,摇摇欲坠,哆嗦问道:“顾公子到底要某如何做?”
顾曙笑道:“子正是明白人,该如何做,也比我清楚,并州你我鞭长莫及,倘你那知交受不住,子正可千万要受住了,我自会保你妻儿安稳度日,倘子正也撑不住了,难逃一死的可就不止你一人了。”
李清河耳畔好一阵嗡嗡乱响,半日才只是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顾曙拊掌而笑,飘然起身,拍拍他肩道:“此举不过未雨绸缪,子正也勿要太过惧怕,倘这一回,平安相渡,我劝子正不如解职辞官,左对夫人,戏弄稚子,岁晚田园,未尝不乐,便是我,也艳羡得很。”说着竟举步而去,“子正不必送了,还是安心养病吧!”
良久良久,李清河仍觉那一袭鬼魅身影还在眼前晃动,努力定睛时,确定那人已真的离去,方抚着几案缓缓坐下,不料家仆忽又奔至,喘气告道:
“大人,大人,又来客人了!”
李清河依然魂不守舍,耳畔起落的仍是顾曙那字字句句,只听那家仆的声音忽而大得很:“大人,是乌衣巷的大公子,请不请?”
“哪个大公子?”李清河迷茫问道,心绪飘忽,家仆上前两步,见自家大人痴痴傻傻竟问起这个,道:“大人,乌衣巷的大公子您不知道了?”
宛若霹雳击心,李清河顿时清醒过来,此刻力气彻底被抽尽,只想瘫在地上,却不得不撑起半口气来:“请,请……”
李清河只觉,这一生怕也没有比此刻更为可怖的时刻了。
第228章
照理, 成去非不该于方将脱去嫌疑之际,便堂而皇之登门,然如此光明正大通报,便是不畏人知, 李清河想得头痛, 在听得一阵细微声响靠近时,猛地一震,小心翼翼往门前立定迎了上去。
成去非着寻常便服,却依然醒目,李清河施了礼便将他引至听事内,忽发觉方才顾曙那盏残茶忘记撤,不由一凛,敲此刻下人来奉茶, 忙丢了个眼色, 这边等成去非坐定,便道:“下官不知录公忽然造访,有怠慢处还望录公见谅。”成去非神情颇为冷淡, 接了茶却不饮用, 略一摆了摆袍角,直言道:“我今日来, 要问你些事,你想清楚了便答我, 并州刺史府主薄夏春的一个随官名唤祁照的, 可是你的旧友?”
如此直截了当, 一语破的,李清河顿时呆愣住了,一时天旋地转,显而易见者,成去非当已知晓些眉目,然到底摸清多少,李清河半分猜测也不敢想,再无方才应付顾曙的拖泥带水:“是,是下官的旧友。”成去非道:“你可曾去书问他关于蒋北溟之事?”李清河这才彻底醒悟,明白成去非怕是一切皆已熟知,咬了咬牙,忽撩袍跪地,深深伏拜下去:
“录公既已洞察,下官无可隐瞒,一切皆下官授意,罪责下官愿一人担之,还望录公网开一面,给我那旧友一次机会。”
成去非面无表情道:“这件事,你一人担不了,李清河,并州的事,足够你死几回,倘王师沦陷并州,你死上千回也不够赎其罪孽,你觉得我为何不跟你计较?”李清河不由抬目错愕地望向成去非,嗫嚅半晌,又羞又愧,竟说不出话来。
“一切皆你授意?”成去非冷笑,“你还真是高看了自己,我当初不细究此事,已是放你生路,这么快就活腻了找死,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李清河两手心早沁了湿腻一层,唯有再度叩头闷声道:“录公……下官,下官……”那到嘴的话终因念及顾曙的一番话,而深深吞咽回去,成去非见状,道:“军国大事,你尚敢为非作歹,如今连句话也哆嗦不出,不要告诉我你有苦衷,为人所迫,我不是来听你诉苦的,事到如今,无人再能保得了你,你自己选,是去廷尉署,还是在我这里。”
李清河眼前紧跟着黑了一阵,好半日才明白过来成去非的意思,勉强定神道:“下官还是那句话,一切……”一语未了,“当啷”一声,茶盏已被成去非挥手扫到地上去,碎了满地,李清河惊目看着成去非,成去非一张脸已冷到极处:“李清河,是不是有人保了你一家老小,你一人上路无牵无挂?”
成去非慢慢起身,手指点了点方才放顾曙那盏茶的位置,道:“已经来过了罢?”李清河闻言,身子彻底瘫倒,伏在地上,终哀泣道:“下官浅薄,一切皆逃不过大公子法眼,下官,下官……”他一时没了言语,满脑子白发高堂,娇妻稚子,再思想自己这一路无端走到这般田地,一错再错,再无回天之路,一切的一切,又是为何呢?圣人说四十不惑,只有他李清河却是这般糊涂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