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2 / 2)

朱允炆越说越快,已露锋芒的眼神直勾勾的射在朱棣身上,忽的嘴角露出笑意,“朕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将皇爷爷手里便解散了的锦衣卫署又组织了起来,只为肃清朝廷中这样既无本事,又要惹是生非的臣子,皇叔觉得……此举如何?”

朱棣听见朱允炆猛地问起自己,微微挑了挑眉头,“皇上问我?”

朱允炆认真的点了点头,“四皇叔可谓群王之首,皇爷爷在时,便时常跟朕说,有什么事办不到的,便可以和四叔商量。”

朱棣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带着些不屑,稍纵即逝,终于抬眼看了看朱允炆,“哦?倒是父皇跟皇上说的?”

朱允炆有些心虚,脸上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什么略有些红晕,他拱起双手,向自己右方做了个虚礼的手势,“皇爷爷临终之前,给朕留下了许多治国经,做人道,最强调的就是要以德服人,以仁治国,如今他仙去已近一年,音容笑貌却依旧常在允炆耳畔眼角浮现。”

众大臣听到朱允炆提及自己的名讳,全都站了起来,也拱起双手,只有朱棣并未起身。朱允炆伸手让众人都坐下,只拿眼睛看着朱棣并不说话。

朱棣又喝下一杯酒,作黯然状道,“父皇留给皇上的教训自然都是好的,我这做儿子的倒是什么教训都没得到,他老人家病榻前也未尽到孝道。”他突然抬眼看向朱允炆,接着说道,“他老人家或许嫌弃儿子无用,连奔丧都不要儿子们来,说来惭愧。”

朱允炆听了这一句,脸上已经是挂不住,对太监说道,“朕喝了些酒,头晕得很,你把东西给四皇叔,朕先回寝殿歇息歇息了。”说着,又对朱棣说道,“皇叔,你若是还未尽兴,可以和这些大臣们再多喝几杯,若是喝多了,就在宫内就寝也可。”

朱允炆甩袖离去,只剩一帮子瘪三臣子大眼瞪小眼的互相面面相觑,这些人没有一个有半点真本事,朱棣不在时,各个卯足了劲儿撺掇朱允炆除了他,现在朱允炆把他们留下独自面对朱棣时,却一个个被朱棣的气势所逼,不敢胡言乱语半句,只顾着闷头吃饭。再说了,不管朱允炆多么的想杀了这个皇叔的威风,毕竟朱棣现在还是威风凛凛战功赫赫的燕王爷,朱允炆离席之后,这里数他最大,以君臣之道来论,他不发话,下面这些人是不能擅自离席的。

朱棣倒似有心戏弄他们似的,只管低着头一杯一杯的品着酒,既不为难那些贼眉鼠眼的臣子,也不搭理他们。更不说他长期居住北方,酒量本就好,这席上的葡萄美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可以当水一直这么喝下去。那些大臣们总不能一直吃菜,是以脸色都憋的通红,十分尴尬。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在一边悄悄的踢了踢他的脚跟,他略顿了顿,才将酒杯一放,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慢无所谓的说道,“承蒙皇恩,今晚这餐倒是吃得很愉快,本王也喝好了,回了!诸位,恕不奉陪了!”

说着,他便脚后跟对人,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我连忙从太监手里接过了朱允炆留下的皇喻跟了出去,只留下席上那些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的大臣们。

出了午门,朱棣依旧是大步流星,一句话也不说,夜色浓稠,我也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得飞快的跟上他。出了皇宫门口,他也不去牵马,依旧步走。我跟在后头问道,“王爷,去哪里?不骑马吗?”

朱棣这才转过身来,双手扶在我的双肩上,将满身的重量都加在我的身上,我这才感觉到他的醉意。“王爷……”

朱棣“嘘”了一声,已经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让我略站一站。”

他的声音难得的温润柔和,在皇宴上的戾气已经抛到九霄云外。我只得站住,任他靠在我身上。良久才问道,“皇上是准备将你送到偏远的南疆去吗?”

朱棣在我顶上噗嗤笑了,“你觉得可能吗?”

他还能笑出来,我却笑不出来,不可能,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朱允炆这一招不过是给朱棣一颗糖衣炮弹,打一针麻醉剂罢了。朱棣稍稍麻痹,在他的燕王府无所作为的等着亲侄子给他安排新藩地的时候,朱允炆恐怕就会火力全发的将他手上所有的那点兵权全部都瓦解掉,再像对付其他被捕的藩王一样,将朱棣一样的或软禁或贬为庶民打发到深山老林之中永不许回朝!不,以朱允炆目前的手段来看,越是有本事的藩王,他越是忌惮,越是忌惮,便越是惩罚的更狠,朱棣能否分到一块山头做个樵民只怕都是未知。

想到此处,我心惊肉跳,“王爷,你打算怎么办?”

朱棣终于放开我,负手背对着我,抬头望空中那些寂寞的星宿,半晌才道,“我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能造反吗?”

我大吃一惊----朱允炆这样防范朱棣,不过就是怕他有朝一日效仿那些弑嫡夺位的王爷,就是所有大明的臣民,只怕没有人不认为朱棣早就摩拳擦掌的准备去夺取朱允炆那张龙椅了,可是朱棣这个话,明明就表明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

“造反自是不能,不过王爷也不能束手就擒啊。今日尚能一席之上言笑晏晏,下一次说不定就是囹圄内外君臣对话了。”我心事重重的说道。

朱棣面色凝重,却并未言语。直有半盏茶功夫,才换了脸色,微微笑道,“多年未与你重游秦淮河,今夜月朗星稀,当真是好气象,我们去秦淮河走走。”

我只懂他是满腹心酸无处诉说,才会怒极反乐,也不拂逆他,便跟着他晃晃悠悠的步行至秦淮河畔。

因国丧尚未过去,秦淮河畔的那些青楼虽已开始营业,却不敢明目张胆的缀红点绿,连灯火都比从前黯淡许多,如此望过去,倒显得寂寞寥落许多。朱棣见我不吭声,大约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在此虚耗了三年青春,心中伤感,便拿话逗我,“这条秦淮河,大约集齐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名妓佳丽,倒也有许多才子佳人的佳话流传呢。”

我抬眼看他一眼,明知他自己心中比我还要十二分的不如意,还要想着法子逗我,便也不再表现出什么不快的情绪,指了一条小船道,“岸上风光看得多了,咱们自己摇着浆到河中反看两边,倒有趣得多。”

朱棣点头,亲自去赁了一艘小船,将我扶上去坐下之后,自己也坐了下来摇浆。木船本就狭窄,更不堪朱棣身材高大,我们一人坐着一头,他的膝盖却已经贴上了我的膝头。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往后面退让。

朱棣忽的腾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借着醉意,眯着眼睛看着我。手上满是他手心厚重的粗糙摩挲,我心里乱跳起来。

正往后退缩之时,忽见远处驶来一艘画舫。那画舫虽大,但是上头并没有人,只在船头坐着两个人正在对酌。靠近了些,才看清其中一个正是许久不见的徐辉祖。朱棣也随着我的目光追了过去,待看清另外一人,我们才全都紧张起来。

第187章.7.解甲归田

徐辉祖英姿挺拔,笑容和煦,正给对面的那个人倒酒。那人一直背对着我们。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女子正抱着一把琵琶弹着铿锵叮咚的曲调。徐辉祖倒是时不时的朝那女子看两眼,他对面的人却一直都是目不斜视。

画舫上有灯,我们能看见他们,而我们这小渔船却是黑灯瞎火的,是以他们却并没有看见我们。朱棣将小渔船缓缓绕了个弯,便看到了徐辉祖对面的人的正面,那人正是朱元璋钦点太师,将朱允炆交到他手上的方孝孺!

方孝孺不过四十来岁,面目清颧,眉眼刚硬,一看便是耿直正义之人。此时正在画舫上与徐辉祖谈笑风生。

朱棣看到方孝孺之后,眉头微微皱起,迅速的将小船划开,与画舫背道而驰,与他们越来越远。

我心中一阵失落,犹记得与徐辉祖刚认识的时候,他从马上下来温和的问我住在哪里,为何出现在猎场,经过这几年,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徐辉祖也经历了那么多,当初对酒当歌夜半烹茶的知己竟也渐行渐远。现在,好像已经完全成了两个阵营的人似的。

朱棣见我眉宇间愁绪露出,低声问道,“怎么了?后悔没有去和辉祖打个招呼?”

我悻悻的笑了笑,“王爷真会开玩笑。我只是好奇,徐舅爷为何会与方大人同游。”

朱棣略带不屑,“他们现在是一伙儿的了。我这次回京,辉祖都没有见过我,甚至我面圣,他都借口有病在身回避了。”

我一愣,“……真的吗?”

“难道有什么假的吗?”朱棣挑眉看我,手上也停下了动作,我们这叶扁舟便在秦淮河上随波逐流,不过秦淮河本就是内流河,并没有什么湍急的水流,小船几乎没有什么摆动。岸上的灯火全部映在河面上,水光潋滟,又有一轮好大的月亮倒映下来,清风徐徐,忽让人觉得兴致盎然,将那些俗事烦恼全都抛到脑后,大有风光如此,欣赏都欣赏不来,哪里还有闲暇去管那些囫囵事?

朝朱棣望去,他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触,不似在皇宫之中那样不耐,脸上一片平和,脱去了平日里的王者风范,只静静的坐着。忽的指着岸上一所楼宇,对我微笑。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心中一动,那正是花满楼,就连那个透光的窗户,也正是从前我住的那一间。恍然记起与碧落便是相识在此,那时我们烘着炉火一起透过那个窗口往江面看风景,如今却是斯人已逝,不禁怅然若失,再想起明月和那对双生子,不由得眼角发酸,朱棣见我不说话,便朝我看了看,微微笑道,“你哭了,怎么了,小妹妹?”

我心里着实不好意思,连忙掏出帕子将眼角拭了拭,“没事,眼里不知道吹进来什么东西。”

“是吗?”朱棣凑过身子,将他的脸几乎贴到我的脸面,我吓得往后一直缩,将双手在后撑着,忽的双手撑到空处,原来船只太小,我的手已经超出了船身,直接撑到外面,这一下子上身完全失去了平衡,便往后倒去,朱棣也是一惊,便往我这边来拉我。奈何这船实在是太小,朱棣又是个高大的男子,我们两人都并到船的一侧,这船立刻便失去平衡,左摇右摆起来,经不起我和朱棣两下扑腾,直接翻转,我二人全部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我水性不好,立即便慌忙起来,上下扑棱着喝了好几口水,朱棣也醒了酒,将我拖着往岸边游去。好在这河并不是太宽,没一会我们就到了岸上,不过身上头上全都是水,狼狈不堪。我一边往外吐着水,一边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却不闻朱棣有任何动静,便朝他看去,只见他正静静的看着我,脸上带着些宠溺意味的笑意,虽说河水冰冷,可是我的脸上身上却都烧了起来。朱棣却又凑了上来,低声问道,“来,我看看眼睛里到底进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