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果真有人暗里通风报信,又不肯让陈通看到真面目,会是谁?
杜鹤信得过,无需半点怀疑。剩下的便是魏天泽和几个知晓些许安排的小头领——以他们的本事,若果真有异心,凭着探来的消息和这边的安排,不难推测出傅煜的打算,而后暗里通风报信。
傅煜即便万般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身边有不牢靠的人。
这些人,每个都跟他、跟父亲、跟堂兄上过战场,以满腔热血奋力杀敌,保卫边境,亦有数人跟他并肩对敌,能毫不迟疑地将防守最弱的后背托付给彼此,算袍泽之谊,也算救命之恩。都是铁打的过命交情,这些年在齐州行事时,也没出过半点差错,露过些许端倪。留在京城的人手,也曾帮他从天牢里将朱勋偷梁换柱,刺探皇宫和王公重臣的消息。
这回唯一的不同,是对手里有魏建的部下。
傅煜拧眉沉吟,指节绷紧,面色阴沉。
……
魏府之中,此刻的攸桐也是面带肃然,神情微凝。
她的对面坐着魏思道,从衙署回来后官服尚未换下,眉宇稍带疲色。年近四十的男人,经朝廷里冗务锤炼,颇有几分端方稳重的气度。不过比起旁人或重权在握、或清贵得宠,他那兵部职方郎中的职位颇为尴尬——
如今节度使坐大,兵权近乎分散,兵部虽有调令兵马之权,却甚少能调得动,权柄油水大不如前。他在职方司管着舆图等事,每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破卷宗,库房里存着天下各处的舆图烽堠及变迁详细,也堆了各处上报的人口地亩等清册,因年头太久,卷册又多,从前的官员懈怠偷懒,摆放十分混乱。
这些东西一年到头,除了防蠹防潮,几乎没人翻动,枯燥无趣得很。
他这差事在旁人看来,也无异于混吃等死。不但没机会得皇帝垂青重用、借机贪点油水,还要时刻提心吊胆,免得哪天灯烛走火,烧了库房后落得重罪。
魏思道却极上心,满腹心思扑过去,不止将那成千上万的卷册整理得井井有条,得空时,也常闷头坐在书案旁,翻出百年来烽堠舆图的变迁,对照着当地报来的人口地亩等卷册,暗自琢磨。
时日久了,人变得无趣严苛,眉间也有了浅浅的竖沟。
此刻他端坐着,取了仆从端来的热茶在手,抬头时,眉间的沟壑也深了些许。
“孙婆说,你找我有事?”
“女儿有几句话,想请教父亲。”
“说吧。”魏思道没太当回事。
他这古板性情,跟薛氏颇为相投,不求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求平安度日。哪怕女儿深得先帝宠爱,曾将半只脚踏进皇家,他也没因此谋过什么,仍踏实留在清水无趣的衙门里,没借势钻营门路。
魏攸桐年幼时,他也颇为疼爱,亲自教她读书识字。后来女儿被老夫人惯得渐渐骄纵,他教导了几回,见她不听,渐渐便冷了心。加之公差琐事繁忙,甚少有空过问内宅的事,便任由母亲教导。再后来,魏攸桐因许朝宗的事儿投水自尽,闹得满城风雨,骂名如潮,甚至玷污到已故的老太爷头上,魏思道只觉女儿行事荒唐、不听教导,着实气了一阵。
对攸桐的态度,便愈发严苛起来,不苟言笑。
这回攸桐回京,他虽关切,却没露多少慈父态度,反倒对年轻有为的傅煜颇为看重。
如今父女相对,态度也是淡淡的。
攸桐见过许多这种家长,也知道他的秉性,不以为意。
这番谈话,她在齐州时就曾想过,如今污名洗清、她又不日将启程回齐州,时机还算合适。遂往门口的仆妇瞥了一眼,道:“女儿想单独请教。”
魏思道似觉得意外,却还是摆手叫人出去,而后带着攸桐进了书房的内间。
……
书房里陈设简洁,临墙的书架上,摆满书,案上笔墨虽非名品,却是魏思道用惯的,凌乱堆了几本书。此外便是一副桌椅,两盆青莲,连个香炉都没摆。
魏思道踱步到桌边,坐在宽椅里,叫攸桐在对面坐下。
“有话便在这里说,无妨。”
攸桐欠身坐了,微微抬眼,知道原主素来怕父亲,时常躲着,也不敢流露撒娇亲近的姿态,只道:“女儿这几日陪着母亲说话,瞧着她消瘦了许多,竟还添了几根白发,想来这大半年,过得颇为忧愁。”
“还不是为你。”魏思道神情颇为严肃,“在傅家处得如何?”
“还算勉强。”
魏思道瞅着她,点了点头,没吭声。
攸桐便续道:“傅将军为人正直,夫君颇讲道理,小姑子和小叔子也都不错。就只是太夫人和伯母,对我偏见颇深。我瞧着,太夫人对这门婚事似乎很不情愿。”
“婚事是我跟傅德清谈的,太夫人没插手。”魏思道顿了下,瞧着攸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怪我。傅家远在齐州,你到那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又不明就里,处境不会太顺。呦呦——从前你便是过得太顺,仗着睿王殿下那几分旧情,行事张扬,不知分寸。”
“父亲是想用逆境,磨砺我的性情?”
“吃点苦头,有好处。”
攸桐不太认同他这念头,但事已至此,追究无用。
便只垂下眉眼,低声道:“这半年我确实吃了不少苦,怕母亲担心,才没敢说。”
十六岁的姑娘,即便嫁为人妇,在父母眼里,仍还是孩子。更别说攸桐声音低柔,耷拉着脑袋,颇有点委屈的味道。
魏思道纵是铁石心肠,瞧见她这模样,也得心软几分,叹了口气。
便见攸桐抬起头,轻声道:“其实从前我就想问,既对我心存不满,傅家究竟为何忽然提亲?父亲,你究竟答应过他们什么,值得他们委曲求全,娶我过去?”
很轻的声音,却颇笃定,她的眼神望过来,委屈而从容。
这模样跟旧日的骄纵天真截然不同。
魏思道嘴唇动了动,到底对当初那些事心有余悸,只道:“父亲不会害你。傅德清行事端方,傅煜也非乖戾之人,就算老夫人带着成见,你若好好相处,也未必会刁难。傅家所求的都在我身上,你无需多想。”
这还是不肯说了。
但他不说,还不许她猜测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