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站在江远朝身侧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喊了一声。
是他的错觉吗,竟然觉得大人很哀伤,这简直是惊悚。
江远朝回过神来,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走吧。”
马车上,李神医甩开乔昭的手,一脸愤怒:“死丫头拉我干什么,我还没来得及下药呢!”
把那帮不开眼的药翻了,让他们天天拉肚子!
李神医嗓门不小,马车外的几名护卫下意识缩缩脖子。
跟着神医走,这人生太艰难了,要时时担心被神医下药,还要担心神医时时给别人下药,更要担心怎么收拾神医那张嘴惹来的烂摊子。
离京时生龙活虎回来时瘦得尖嘴猴腮的护卫们默默想。
“李爷爷何必和他们计较。”马车布置得很舒适,乔昭靠着一只弹墨靠枕淡淡笑着,浑然没有她就是邵将军那个倒霉催的夫人的自觉。
“谁让他们嘴贱的!”李神医越想越怒,“不但嘴贱,还蠢!俗话说得好,升官发财死老婆!姓邵的小混蛋怎么不容易了?你看着吧,等他回京,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成驸马爷了,到时候谁还记得——”
说到这里,李神医再也说不下去,靠着车厢壁气喘吁吁,眼角渐渐湿润。
怎么能不计较呢,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他是大夫,这把年纪早已见惯了生老病死,可那个丫头不同。
她那样聪慧,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有了这样的聪慧,偏偏还能沉得下心来尽心尽意侍奉祖父,不惜耽误大好韶光晚嫁。而当祖父过世后,又能哀而不伤,甚至反过来宽慰他。
这样好的丫头,那混小子怎么能、怎么舍得一箭射死她?
“也不知道那混小子箭法怎么样,射得准不准啊?”伤心恼怒之下,李神医不知不觉把疑问说了出来。
乔昭听得心酸又好笑,她明白李神医说这话的意思,不忍他太伤心,答道:“很准,正中心口,一箭毙命,都不觉得太疼的。”
李神医猛然回神:“我说出来了?”
乔昭点头:“嗯。”
李神医盯着乔昭不放:“你怎么知道不疼?”
乔昭面不改色解释道:“您想啊,邵将军是什么人,他从十四岁就上战场了,罕有败绩,箭法能差得了嘛?再者说,那毕竟是他……妻子,他要连这点都做不到,让他妻子多受罪,岂不是太不厚道了。”
嗯,这样一想,果然是厚道的夫君大人。
乔昭险些被自己的想法气乐了。
第17章 回忆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她还记得城墙上的寒风,背后人劲道十足的粗糙大手,还有鞑子们的狞笑。
可当坐在马车里缓缓北行,听人们再次提起那个男子,她竟真的生不出怨恨来。
卫队护送着她前往北地仿佛就在昨日,路上遇到了溃败而逃的鞑子散兵,就那么三五人,面上还带着逃亡的狼狈,见到出行女子依然如饿狼扑食,眼里泛着骇人的绿光。
将士们把鞑子消灭,救下被祸害的两名女子,其中一人没多久就咽了气,另一人遍体鳞伤,亦是进气多出气少。
她当时真是怒啊,才知道繁花锦簇只在京城,再往北,或者南边沿海之地,眼前所见才是百姓的真实生活。
天朝上国的华美外衣早已脆弱不堪,遮蔽着大梁的千疮百孔。
于是,她就听将士们讲起了邵将军的故事。
他们说,邵将军第一次来北地,只有十四岁。那时邵老将军病重,大梁军节节败退的战报一个接一个传到京中,呈到御案前,天子震怒,靖安侯府岌岌可危。
就是在那时,才十四岁的靖安侯次子邵明渊站了出来,主动请命前往北地替父征战。
邵将军第一战,就是与正在屠村的北齐军。
那一战是邵将军的成名战,事后无数人歌功颂德,赞他年少有为,却只有三五个从那一战中活下来的将士记得邵将军是如何领着数十人对上一百多北齐军的。
大梁军的身体素质本就与马背上的北齐军相差甚远,这些年无论哪位名将坐镇北地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那次战到最后,邵将军几乎成了血人,亲信劝他先逃,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不会把转身而逃的背影留给鞑子,让鞑子以为大梁男儿皆是软骨头,能肆意凌辱我大梁百姓。
后来,“豺狼不死,鞑子不灭,绝不归家”成了邵将军的信条,他大婚还是邵老将军跪求天子传了圣旨,才把人召回去的。
乔昭犹记得那位副将小心翼翼劝她的话:“夫人您别生将军的气,将军大婚之日就领兵出征虽然对不住您,可您不知道,他晚来一步就有不知道多少百姓无辜惨死,像今日这两名女子一样的女子更是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我们将军啊,其实心比谁都要软……”
一路上,乔昭听了那人更多的事。
他曾在雪地里趴了一日一夜,为了救回被鞑子掳走当成储备口粮的幼童;他曾从冰下游过松江河,袭杀了斩下大梁百姓头颅当做酒壶的鞑子首领;他还曾散尽军饷,买来衣物为被鞑子们凌辱的女子们添上一件棉衣。
副将含着泪哽咽说:“天下人只记得将军的无限风光,可我们却记得将军的一身伤痛。将军曾说,他拼尽全力,不负家国百姓,只对不住您一人。待北地安定……”
后面的话副将没有说下去,乔昭却懂了。
这样一个为北地百姓流尽最后一滴血泪的男子,她如何去恨呢?
她就是……有些恼。
她听了他一路的故事,他的箭怎么就那么快呢?
少女托腮望着窗外,暖阳把她的面庞映照得半透明,显得白净而娇弱,可她的气质却很纯净,让凝望她的人心情都跟着宁静起来。
李神医这么望着她,就觉得那种熟悉感越发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