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苏黎便觉不妥,苦笑道:“我原说了,不欲你牵扯其中,你今日提点于我,已是大善,我何苦再为难你?以你的见识,若是太子殿下知晓,怕是当真要拉拢你了。”他是极聪明的人,只听林如海几句提点,便知该当如何作为,如此之问,不过想知道林如海是否和自己所想一样罢了,而且他也不能十分确定太子殿下是否会听进谏言。
林如海笑道:“我只对圣人尽忠,亦只对朝廷尽忠,余者皆不必再提,便是你出面,我亦如此作答。倒是你,到了此时此刻,你仍不肯同我说如何入了太子门下么?”
苏黎想了想,叹道:“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脾气太古怪了些。”
林如海闻言一怔,面露不解之色,只见苏黎笑了笑,道:“我在京城,本为御史,虽有监察之职,但是一向孤高自许,真真得罪了不少人。虽也有几个同僚说得上话,终究不及你我的交情,好在吃酒赏花,日子倒也恬淡。偏生那一日,我带青玉出门赏花,碰到了太子殿下。我原不知道他是太子,我初至京城时,太子恰被圣人派往边关巡察了,故未见过。我同太子殿下因一株绿牡丹结缘,做了几首诗,言谈契合,于诗词书画上许多见解颇为相似,便成了知己,再没想到他竟是太子,待我知道后,便是疏远也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人人都认为他是太子极看重的人物,不然不会送他许多亲笔字画,他们却不知都是自己和太子相识那些时日里太子兴之所至留下的。
林如海听到这里,顿时明白了,苏黎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太子殿下投其所好,先成莫逆,便是再疏远,旁人也不会相信,何况苏黎不是那样因权势就疏远的性子,想罢,道:“太子殿下虽忙于公务,但文治武功都是数一数二的,听说尤其擅长丹青,一幅字画千金难求。”
苏黎一脸苦笑,道:“可不就是因为那些千金难求的诗词画作,方成了今日的局面。”
林如海道:“既已如此之久,何以这几年的书信里你从来不提?”
苏黎淡淡地道:“几年前太子殿下性子倒好,虽是交好,我亦没打算拥护太子殿下,只论诗词书画,但也认为太子殿下身为嫡出皇子,又是太子,理应继承皇位,倒也一心帮衬了太子殿下一些。不料近来太子殿下性情大变,暴躁易怒,我便是想说与你知道,也已经不敢了,怕牵扯到你,谁知你竟成了盐课御史,在太子殿下欲拉拢的官员中你排在首位。”
说到这里,苏黎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虽然预料到太子殿下前景不妙,但是事已至此,他没道理东摇西摆,反投他人去,只好和太子殿下同生共死罢了。
林如海低头理了理袖口上镶嵌的玄色狐狸风毛儿,脸上仍是温文儒雅的笑意,清俊如昔,不见半分焦急忧虑之色,口内道:“我做这盐运使时便知道会遇到这些事,今日即使没有你,也有别人来拉拢,你不必如此。”
语气略略一顿,问道:“你们此来,便为这个?”
苏黎连忙摇了摇头,道:“我原是奉旨南下处理公务,如今已色、色妥当,回程路经此地,不过贺信此来却不独此事。太子殿下手里用钱的时候好多着呢,这回让贺信过来,便是从吴越那里提一笔银子回去,约有五万两。”
嗤笑一声,略带几分讽刺,道:“好大的手笔,五万两,不止一次了罢?”
苏黎点头道:“当初吴越向太子殿下投诚,便说一年孝敬太子殿下白银五万两,另有许多古玩奇珍,每年圣人万寿,皇后千秋,便不必太子殿下十分破费了,屈指算来,已经好几年了。除了吴越,还有一个姓海的盐商,名唤海成,又有一个姓崔的盐商,名唤崔飞扬,和吴越出的数目一样,无甚差别。因此这一回,贺信便为了这些银子东西来的。”
按着苏黎的说法,太子殿下一年便能从江南得到近二十万两银子去,其中必然不只这三人,另外还有好些呢,林如海想到此处,忽然笑道:“我教你一个乖,不妨回去劝着太子殿下些,与其用这些银子拉拢培养自己的势力,不如孝敬圣人老爷,听说如今国库空虚,各处天灾人祸不断,需要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圣人也在为银子发愁,若得太子殿下解困,焉能不对太子殿下另眼相看?平常太子殿下再对兄弟友爱些,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和和睦睦呢?只要圣人看重太子殿下,将来什么不是太子殿下的?端的看是否能忍罢了,俗话说,百忍成金。何必今日非要拉拢这个,培养那个?尽为自己谋利?反让圣人忌惮?”
顿了顿,林如海压低了声音,悄悄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子殿下如今只是储君,并非天子,还做不得这天下的主儿,一宫一殿一权一势皆是圣人所赐,既为圣人所赐,收回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到那时,没了圣人的宠爱,太子殿下还剩什么呢?”
苏黎叹道:“你这些话,真真是金玉良言,难怪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谁也不理,只效忠圣人,反倒看得更明白些。只是不知道这些话,太子殿下是否能听得进去。”
林如海轻笑,道:“太子殿下此时听进去,还不算晚。”
苏黎听到这里,顿时悚然一惊,毕竟他和太子殿下在诗词书画上确为知己,不忍太子殿下当真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看了林如海半晌,连忙起身再次拜谢,不提贺信让他极力拉拢林如海一事,反而就此告辞,踏雪返回。
林如海也未留饭,送走苏黎后,负手转身回房。
他已尽心尽力,亦无愧于心,若是太子殿下听得进去,继而改正,熬到圣人退位,或者驾崩,那便是他有天子之命,也许宣康帝晚年更好些。若是听不进去,依旧一意孤行,那就是说九皇子则是真龙天子,太子殿下也怨不得圣人心狠,怨不得九皇子能忍。
太子殿下如今的性子虽不如从前,但是料理朝政公务仍旧游刃有余,刚柔并济,除了自己拉拢势力外,其他处事也还公正,倒没做过因私忘公之事,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但是即便面对自己极为厌恶的人也不曾恨之欲死,不失为明君。相比太子殿下而言,九皇子做事的手段就稍有不如了,起先未曾管过一国之事,登基后方渐渐历练出来,精明果断,心狠手辣,刻薄寡恩,喜欢的恨不得捧到天上,不喜欢的恨不得死无葬身之地,哪怕后者无辜,性子倒是比太子殿下还厉害些,许是手段太凌厉了,过犹不及。不过,按林如海看来,两者都可做得明君,谁登基他都不在意,端的看谁有命,谁无运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如海并不在意,他自始至终都是起于宣康帝,得恩于宣康帝,若是将来自己为新帝所不容,辞官回乡做个田舍翁便是,横竖这一辈子原就是额外得来的,和夫妻和乐儿女双全相比,什么金钱权势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途中看着灯光下的点点雪花,愈发灵动,林如海摇头微笑,虽然九皇子登基,赵安被封为皇后,能给自己家带来极大的好处,但是他并认为非得如此。林如海摊手接了几片雪花,刚落至掌心便即融化,正如这权势二字,若是子孙无能,只依靠他人,终有冰消瓦解的一日。
及至到了房中,却隐隐听到黛玉的哭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如海不由得加快脚步,迅速抢进房中,只见贾敏和林睿都围着黛玉,道:“这是怎么了?玉儿哭什么?”
贾敏顿时如同得了凤凰一样,连忙抱着黛玉便要递给他,道:“还能如何?自打醒了就盯着门口瞧,见进来一个人不是老爷,就不高兴地撅着小嘴,可巧快到年下了,一个又一个地来人回事,竟都不是老爷,她便恼了,怎么哄都不得。”
听到林如海说话的声音,黛玉立刻止住了哭声,露出笑容来,眼角还挂着点点泪珠,晶莹无比,但是一双小手却往林如海的方向伸去。
林睿身着秋香色灰鼠褂子,在一旁耷拉着脑袋,妹妹果然更亲近父亲,居然不理他。
林如海闻言,连忙脱下外面已落满雪花的貂皮袍子,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棉袍,又在熏笼前烤了烤,待身上热乎了,方伸手接过黛玉抱在怀内,黛玉登时开怀一笑,趴在林如海肩膀处闭上眼睛,再也不见哭声了。
贾敏见状笑道:“可恨这个小人精,真真是伶俐得不得了,想是知道老爷最疼她,她便常让老爷抱她?若是我恼了,待她长大了,瞧我给她买胭脂香粉不给!”
黛玉听见贾敏说话,扭头咿咿呀呀,满脸无辜。
林如海登时笑了,自抱着黛玉坐在搭着半旧青缎灰鼠椅披的椅子上,道:“玉儿不怕,明儿你娘不给你买胭脂花粉,爹爹给你买,买上几车子上好的。”
贾敏失笑道:“听老爷说的,谁一年擦几车胭脂花粉?便是一辈子也擦不完。”
黛玉晚间已经换了一件嫩黄小袄,葱绿棉裤,浑身不见半点金玉银饰,更衬出凝脂般的雪肤来,看在林如海眼里,心里爱得什么似的,面上现出几分洋洋的得意,道:“就凭咱们女儿这般的模样,便是不施脂粉,也是举世无双。”
贾敏听了,向林睿道:“你可不许学你父亲,好像别人家没有美人似的。”
林睿早在黛玉哭声止歇之际跑到林如海身边站着了,浑没听到贾敏的话,他手里拿着一串银铃在黛玉跟前晃动,一时往左,一时往右,晃得黛玉眼珠随着银铃转动,伸手去抓。
那银铃一串九只,用红绳穿着,每一只银铃都不过小指头大小,打造得精致无比,且铃身上还命工匠镂刻了折枝花卉,并些唐诗宋词,每一只银铃上的花卉和诗词都不同,或是水仙,或是腊梅,又有牡丹和玫瑰、海棠等,更显得清雅非常。
林睿逗了黛玉好一会儿,见她扁了扁嘴,快要哭了,方松手把银铃放在她手中。
林如海只含笑看着一双儿女顽闹,至摆饭时起身,去吃饭时方向贾敏开口道:“苏大人家的千金已送到姑苏蟠香寺带发修行了,法名妙玉,明儿你记得写信回姑苏,托几家女眷多照应些,我也跟别人说一声,免得让人欺负了她去。”
贾敏讶然道:“好端端的,怎么竟送青玉出家去了?原先他们可是说过不会如此的呢。”
林如海此时并未回答,至晚间入睡之际,方于枕畔细细告诉了贾敏,并没有说太子势颓并自己提点等事,只说苏黎自觉京城不甚平安,送妙玉回乡避祸,待一切安好后再接她回去。此言非林如海杜撰,按苏黎爱女之心,若是平安无事,自然会令女儿还俗回家,不然,既云出家,何必带发修行,须知唯有道姑方带发修行,女尼却是须得剃度的。
贾敏倒是感慨了好几日,又觉心疼,次日一早,果然派人去姑苏送信,托人照应妙玉不提,与此同时,林如海亦听说苏黎并贺信等人已经启程回京了。
林如海自始至终未曾再见苏黎和贺信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心知苏黎确实将自己的话放在了心上。吴越却是跌足长叹,忍不住惋惜不已,若是林如海亦投到太子门下,他们便同是太子的人了,此后还怕他在扬州为难了自己不成?
吴夫人闻言,好一番劝说道:“话虽如此,可也有一样,他们崔家和海家也是太子的人呢,到时候林大人偏向谁好?倒不如现今一视同仁的好。”
吴越这才收了面上的惋惜之色,点头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倒忘记他们两家了,瞧着咱们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常有来往,实际上各有争端,谁也不想比谁逊色些。再过二三个月便是林大人千金的周岁了,咱们得挑些世上没有的稀奇东西送去,听闻林大人极疼此女,爱如珍宝,竟越过了唯一的哥儿,咱们得上些心。”
吴夫人一眼瞥见旁边侍立的几个纤弱美貌女子,名为养女,实则都是特特调、教了用来取乐的,有送出去的,也有没送出去留作吴越自己享用的,留在家里的这几个,着实扎眼了些,眼珠一转,遂道:“讨好了林姑娘有什么用?不过是个没满周岁的女娃儿,便是知事了也没好处给咱们,依我说,讨好林大人才是正经呢!我久闻林夫人的名声,端的善妒,如今竟没有一个半个姬妾通房,竟不如送你几个女儿过去服侍林大人,若能得到一星半点的宠爱,或者在枕头边儿替咱们说上几句好话,什么好处没有?”
吴夫人嘴里说的冠冕堂皇,心里却着实有几分嫉妒贾敏,她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凭什么贾敏就有这样好的命,丈夫宠爱,儿女双全,而自己却要面对满屋的姬妾通房丫头?明明说大户人家的老爷少爷都是三房五妾的,贾敏此举甚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