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习武多年,这一声大喝,其中夹杂着几分力道,震耳欲聋,令人心神难守,不下于官衙之中,白牡丹惊得面色惨白,终究不如林如海之城府,以为已被林如海看破,登时脱口而出道:“大人饶命,是京城来的贵人命奴婢如此行事,和奴婢无关!”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剧变,白牡丹亦是回过神来,后悔不及。
林如海自知本性世人皆知,虽仍有此事不时发生,但是都不似今日这般,此女来历不明,偏生肖似贾敏,若说不是故意的,他才不信,何况此女如何楚楚可怜,依旧难掩一副烟视媚行之气,故此先审后问,诈她实话,果然不出所料,她不假思索便即开口。
林如海既得了实话,反倒脸上不见怒色,相比众人,平静如水,淡淡地道:“说罢,你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为何如此算计本官。”
白牡丹懊恼不已,本想着能就此飞上枝头变凤凰,毕竟哪个男人不不好色?自己若是死死地纠缠总能得偿所愿,哪怕做个小丫头也好,不曾想林如海心性如此坚韧,不见半点柔情,事情又如此急转而下,反被林如海诈出了真相。察觉到众人羞恼的目光,愤恨自己谎言相欺,白牡丹自知大势已去,只得实话相告,道:“奴婢原是天香阁的姑娘,名唤白牡丹,前儿被京城来的贵人赎了身,许了重金,又许奴婢一个前程,方命奴婢如此作为,好进林大人府中。”
虽然的确是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而来,但是乍然见到林如海时,白牡丹亦觉心动不已,她在天香阁多年,见惯了官员行商、风流才子,多是脑满肠肥之辈,哪里见过林如海这样俊逸潇洒的人品,姐儿爱俏,千古如是,哪怕没有那些算计,也没有好处,她也十分愿意以身相许。
一语未了,便有人忽然问道:“脱籍了不曾?”
白牡丹一怔,见问话的是知府刘瑛,虽觉不解,仍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曾。只是替奴婢赎了身,一应身契皆不在奴婢手中。奴婢的身契在那位贵人手中,身不由己,算计林大人也是迫不得已。”说到这里,流下泪来。
众人却是再没有怜悯之心,反而连呼歹毒。
如今虽说世人姬妾成群,实际上正经有纳妾文书的姬妾寥寥无几,不过冠以姑娘、姨娘呼之罢了,仍是婢子居多,便是生儿育女,亦是婢生子,非妾生子,较之身份更低一层,仅高于外室子。良贱不婚,只有良家出身的女子才有纳妾文书,娘家也能得到纳妾之资,所谓良妾、贵妾,其实都是一样的名分,皆是良家女子出身,不分高低,平常都是大家彼此不计较才称呼那些收了房的丫头为姨娘。帝王宗室尚且名分有数,何况底下官员,若是白牡丹当真进了林家攀上了林如海,势必被下面称呼为姑娘、姨娘,但是有心人定然能用以贱为妾参林如海一本,何况白牡丹还是青楼名妓出身,更能污蔑林如海涉足花街柳巷了。
刘瑛道:“那位贵人是谁?竟如此算计林大人?你说将出来,便能减轻罪状。”
白牡丹答道:“奴婢并不知道贵人是谁,只知是来自京城,说是过路行商,将奴婢从天香阁里赎了出来,只命奴婢如此做,并未交代其他。”说到这里,白牡丹面色一白,忽而流露出一丝恐惧来,那人好心计,从未说明身份,便是自己说了,也没有证据指证,自己的身契还在那人手里,若是知道自己已坦诚了来龙去脉,岂不是要持着身契作践自己?
众人大约都想到了此节,面面相觑,心中登时生了防心,如此谨慎,又如此恶毒,说不定设计白牡丹进了林家后,以身契为要挟,勒令白牡丹算计林如海的妻儿也未可知,谁都知道林如海对自己的妻儿爱若珍宝,林家若就此绝嗣,可真真是要了林如海的命!
这些官员们除了少数寒门出身的,大多都是生于世家,长于内宅,又出来做官历经世事,除非极蠢笨的,其他人对那些娘儿们的算计都心里有数。
听了他们口里说出来的种种揣测,叶停却是不由得一呆,继而神色一变。
其实王子腾之计极为歹毒,和众人猜测的相差不离,不必自己出手,便能杀人于无形。偏生他当着叶停的面又不能明说,叶停的心机始终比不得王子腾,对他隐约的提点竟只领悟一半,虽未出面,却派了心腹家人,乃命此女如此,若是得手自然甚好,若是不曾得手,便立时躲将起来,而后宣扬开来,人尽皆知,还不怕林如海身败名裂?即便不会因此身败名裂,但是仍旧影响了林如海的名声,到那时,也算是替霍灿出了气。
外面的事情原瞒不住里头,贾敏听完来龙去脉,乃向刘夫人开口道:“真真是一日不得清净,咱们来你们家吃酒,也遇到这些事,幸而查得不明白,不然府上岂不是冤枉?”
自从此事出来,刘夫人便提心吊胆,她最明白这些诰命夫人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们不怕别的,就怕丈夫出门吃酒回来带个姬妾丫头打她们这些当家主母的脸面,这不是说她们个个善妒不能容人,导致只能在外面找么?因此听到最终结果,刘夫人方松了一口气,陪笑道:“怨我们老爷,好好的戏班子觉得不好,偏要请个歌舞班来,惹出这么些事。”
贾敏笑道:“人心难测,便是没有歌舞班,她们也能混进戏班子里再进府上。”
从刘家回来,贾敏便问如何处置了白牡丹。
林如海早已洗过澡了,正逗着黛玉顽耍,黛玉亦已梳洗过了,想是白天在奶娘怀里睡了些时候,如今精神倒好,一脸淘气,听了贾敏的话,林如海笑道:“原本我打算既在刘知府府上,便交给他去料理,不想话才出口,人还没散,便有个屠夫拿着白牡丹的身契过来了,说已给那白牡丹脱了籍,要带回去做媳妇。”
贾敏卸下钗环,一面吩咐丫头拿梳子给她通通头,一面诧异道:“没再查出什么来?既然那白牡丹是说京城来的贵人,那么便不是屠夫了。”
林如海颔首道:“查不出来。那人着实机灵得很,这边事迹败露,那边他便已脱了身。细问那屠夫,只说有个过路的行商买了他铺子上的许多肉,说他家的肉好,又问了许多话,闻得他尚未娶亲,便将白牡丹的身契送了给他,叫他上门来要人。”
贾敏犹觉不忿,道:“竟是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林如海失笑,道:“谁都不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哪能事事都知道?若知道,也就不会平白遇到那么些劫难了。圣人都不敢说天下的事情他老人家都知道,何况你我。”
林如海虽然不知是谁这般算计自己,但是却决定日后更加小心谨慎。
忽然,外面通报道:“鼓瑟来跟老爷磕头请罪呢。”
林如海方想起今日在刘知府家没见鼓瑟,离开刘家时亦四处找不见鼓瑟,已经打发人出去找了,想是找了回来,想罢,他走出来,只见鼓瑟跪在院中积雪之上,旁边站着鸣琴等人,鼓瑟脸色青白,袄裤半湿,跪在地上直打哆嗦,竟似受到了极大的寒气,不由得一怔,忙道:“你今日虽擅离职守,但是你留话给了鸣琴,我并没有怪你,这是怎么弄的?”
鼓瑟羞愧不已,鸣琴道:“老爷,我们是在刘家后街极阴暗极狭小的小巷子里找到鼓瑟的,找到他时,他昏迷在雪地之中,脖子后头还有两块淤青呢。”
林如海心中一凛,问道:“怎么回事?”
鼓瑟低头道:“小人到现在都不大明白呢。在刘家,小人原守在外头,不妨走来一人,说是刘家的管事,说咱们的马闹得厉害,叫小人去瞧瞧,小人想着今儿刘家人多,来的马车也多,闹腾起来,反倒让主子们不高兴,便嘱咐鸣琴无论如何都得守在老爷门口,方随着那人去了,不想,还没到马厩,便觉得脖子后面被人砍了两下,就此人事不知了。”
鼓瑟十分羞惭,亏得他和鸣琴都是跟着林如海习过武艺的,自忖能以一敌三,谁知竟这么容易叫人得手,又被丢在了巷子里头让鸣琴带人抬回来。
鸣琴在一旁作证,道:“老爷,鼓瑟说得不错,那人来时,说的话我都听着呢。不过后来找鼓瑟时,询问刘家的下人,方知今儿并没有人来找我们,找鼓瑟的也不是他们家的人。我留心看了一回,刘家果然没有那几个人,在刘家客人的仆从中亦未见到。”
林如海摆了摆手,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咱们自然是防不胜防,日后你们谨慎些,无论何时,都几个人作伴,免得再被人算计了去。鼓瑟今日能留得性命,已是大幸了。”
又道:“今日之事怨不得你们,鼓瑟先去换身衣裳,请个大夫开些药吃了。”
听了这话,鼓瑟连忙磕头谢恩,心中感激不尽。
待他们都下去了,贾敏方披着一件斗篷出来,道:“当真不知道是何人如此歹毒?”
林如海摇摇头,笑道:“你我知道的,心里防备的,就那么几个人,别的,实在是猜测不出。也许是叶停所为,也许是他人所为,横竖都没有证据。今日你我并没有吃什么亏,且看日后罢,若真同你我作对,总会再次出手,到那时定会露出马脚来。”
贾敏道:“今日叶停处处针对老爷,我猜定是他所为。”
林如海想了想,仅是一笑,他也怀疑是叶停,但是他没有证据,不好开口,免得冤枉了人。他心中却明白,叶停此人纵然有些儿城府了,却没到这种老谋深算的地步,他在江南一带的人脉也不多,从前那些作为都是小打小闹,压根儿上不得台面,更何况今儿众人揣测白牡丹之计时,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后计,反倒是他有些惊疑不定,显然没有想得如此深远。
王子腾,林如海心里暗暗念了两遍,眸子透出一丝寒光。
贾敏知林如海甚深,林如海能想到的,她如何想不到,只笑道:“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叶停这名字取得好,偏生不行正事,尽搀和到这些事中和老爷作对,若是好好为官,将来振兴门楣也未可知。”
林如海道:“他才不傻呢,若傻,也谋不到今日的缺儿了。便是他说那些话,做那些事,咱们明明心里气愤得不得了,偏生拿他无计可施,又不能为这一点子事情把公报私仇。”
叶家最终虽然败落了,可却也保住了平安,哪里像其他人家一夕之间抄家灭族,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林如海至今犹记得荣宁二府抄家的时候,其实又何止这两家呢?满京城里人心惶惶,几日之间,多少世家被封了门,多少财物充入了国库,街头巷尾车辆数百,便是牢狱之中亦是人满为患,每日市井接头都卖人买人,热闹无比。
不久便出了正月,那日在刘家发生的事情,终究瞒不过人,大家伙儿都知道了,也暗自揣测林如海到底得罪了何人,竟这样算计他,只是林如海都没有证据,何况他们,只好胡乱揣测,平常见面说笑几句,倒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倒是当日算计林如海的白牡丹,正如一枝开得正好的牡丹花儿,落到了猪圈里忍受作践,不管从前有多少雄心壮志,终是转瞬成空,枉为他人作笑谈。
正月一过,不消几日便是花朝节。
黛玉早已在满月之后由林如海取了大名为慧,慧字虽俗,林如海却觉唯有此字方能将黛玉之灵心慧性形容得尽,任他见过无数男女,终无一人及得上她。故此,见到各家眷属,大多又都唤黛玉为慧姐儿、慧娘,只不过此慧娘却非留下慧纹的慧娘。
因见黛玉抓周时只抓诗经笔墨等物来顽,极厌寻常女儿喜欢的脂粉钗环,众人不由得都赞她有乃父之风,将来必如谢氏易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