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已看完了王夫人的书信,也没什么要紧,无非就是些家务琐事,道:“打好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句话儿錾在上头,已经给宝丫头戴上了。真真和尚是有些来历的也未可知,倒和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上的字是一对儿。”
薛老爷一怔,登时想起,早就听说通灵宝玉来历十分奇异,上面有许多字迹,只是不知道小儿之口如何衔着美玉而诞,似乎确实和金锁上的画是一对。
薛姨妈想起王夫人屡次提出二宝之事,忍不住道:“说不定真是姻缘呢。那和尚说这金锁遇到有玉的才能正配。姐姐家的宝玉有玉,咱们家的宝丫头有金,又有和尚那样的话,可不就是天赐良缘?老爷你看如何?姐姐的门第是极好的,宝玉又得老太君的宠爱,将来家业都是宝玉的,若是宝丫头进了门,姐姐必然不会苛待她,且也能帮衬着蟠儿。”
薛老爷皱眉道:“若说门第根基富贵,自然是极好的,何况又有那和尚的话,只是他们家老太君既这样宠爱宝玉,能答应早早定下这门亲事?”
薛姨妈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君到底隔了一层儿。”
薛老爷寻思了半日,随即狐疑道:“宝丫头今年才六岁,宝玉也不过四岁,如何就提到亲事上头了?宝丫头生得好,人又十分聪颖,说不定她的造化并非是这个呢。”
☆、第049章:
薛姨妈听了丈夫的话,不觉也笑了,道:“瞧我这记性,正是呢,咱们宝丫头才六岁,急什么,便是过个八、九年再说此事也不迟。不过,除了通灵宝玉,别的竟想不起还有谁有玉了,何况那上头的话乃是一对,可见是有神佛的。”
薛老爷却道:“天底下也未必只有宝玉一个人有玉。”薛老爷目光灼灼,女儿胜过儿子十倍,才气逼人,他如何不对之寄予厚望。虽然他知道荣国府是极恰当的人家,但是说不定女儿还有更好的前程,此时不宜说定。
薛姨妈怔了怔,再无言语。
女儿年纪虽小,心性却高,儿女皆是丈夫陶冶熏陶出来的,薛姨妈如何不知道。
对于宝玉,薛姨妈未见其人,已闻其名,心里爱得不得了,今年才多大年纪,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灵慧聪颖,又是荣国府老太君的心头肉,老太君将来的梯己都是他的,从王夫人信中说起旁人对宝玉的赞誉,都说他如宝似玉,可见模样儿也是一等一好的,这样根基、门第、富贵、才华、模样都齐全的人,若是错过了,真真是天理难容。
薛姨妈对宝玉十分满意,她原是仕宦名家之女,素日结交的都是官宦家的小姐,若不是因王家看中了薛家的财气,她如何能低嫁到薛家,导致她如今应酬的多是生意上的人,若遇到官宦人家,都得卑躬屈膝地去行礼,即使他们争相奉承也难掩心中失落,为此,她和往日的手帕交都没有什么来往了,恐她们看自己的笑话。
虽然她娘家权势极高,但到底是夫贵妻荣,薛老爷并没有替她挣个诰命,薛姨妈迫切地希望宝钗嫁入达官显贵之家,相对他们家的身份来说,嫁到荣国府真是再好不过了。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额头,近日丈夫重病,长子胡闹,使得她疲惫非常,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现今想这些太早了些,竟是先放着罢,横竖和尚早说了,唯有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既然和尚这般说了,必然是天赐良缘,咱们竟是听从得好。”
薛姨妈最信僧道,不肯违拗半分。
薛老爷点点头,咳嗽了几声,喝了一口茶润喉,放下茶碗,摩挲着拐杖,问道:“也是,先配好宝丫头的药要紧,有了药,想是这病根儿也能去了。姨太太打发人来,说了什么?”
薛家如今全仰仗着王家和贾家两门亲事,来往自是十分密切。
提起王夫人的书信,和周瑞家的言语,薛姨妈自恃娘家势大,倒不在意贾敏不肯答应的事情,只是觉得面上过不去,道:“哪有什么事,不过是报喜的,二姐家才娶的媳妇儿已有孕了,今年就能抱到大孙子呢。还有,就是二姐向咱们家道谢的,说咱们照顾珠儿周全。”
薛老爷恍惚想起去年贾珠南下金陵参加秋闱,便是住在自己家,只是时运不济,那样文雅俊秀谈吐不凡的外甥,竟然落榜了,只得黯然回京。
想到贾珠,难免想到自己独子,薛老爷一肚子气,道:“虽说珠儿不曾考中举人,但是他才多大年纪?这读书上进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回信劝着姨太太家。倒是咱们蟠儿该好生教养了,珠儿在他这样年纪的时候,四书只怕都念完了。宝丫头现今也上了一年学,认得字倒比他多,咱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哪能不学无术呢?”
薛姨妈抱怨道:“咱们家便是不读书也比读书的人强,我原是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如何教导蟠儿?老爷竟是将教导宝丫头的工夫多花些在蟠儿身上,想必不几日便知道上进了。”
薛老爷正欲开口,忽听外面通报道:“老爷,太太,姑娘来了。”
听了这话,薛老爷眉头舒展,忙命进来。
薛姨妈见状,只得住了嘴。薛蟠是她求神拜佛好容易才得的,虽然知道溺爱不妥,但是他乃薛家长房的孤根,何况他们家富贵无匹,一见到薛蟠撒娇撒痴,大哭大闹,不肯去上学便软了心肠,哪里舍得十分管教。
却见帘栊打起,宝钗已走进来了,圆脸杏眼,翠眉朱唇,不沾半点脂粉,天然一段矜持,颈中戴着黄金灿烂珠宝晶莹的璎珞,下缀薛姨妈口中新打的金锁,银粉撒花的衫子更衬得她肌肤如玉,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将来必是牡丹一般的天香国色。
又看女儿行礼,举止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薛姨妈愈加得意了几分,遍观金陵上下若干贵贱女子,再没有比宝钗模样生得更好的姑娘家了。
薛老爷招手叫宝钗到跟前,关切地问道:“昨儿的功课做完了?”
宝钗忙笑道:“父亲放心罢,昨儿晚上就做完了,今儿又看了两篇文章,倒觉得十分有理,正要请教父亲呢。”
薛老爷听了,忙问是何书,又带她去书房里讲解。
不知不觉到了晚间,薛姨妈料理完家务,命人赏了周瑞家的一干人等好酒好菜,正欲打发人请薛老爷用饭,忽见薛蟠身边七八岁的小幺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太太,大爷在外头打了人,被人扣了下来,叫老爷太太拿钱去赎呢。”
那小幺儿鼻青脸肿,嘴角还有一点血丝,衣襟也撕了一道口子,形容十分狼狈,薛姨妈眉头倒竖,喝道:“怎么一回事?谁敢扣了大爷?”至于薛蟠惹事,早已是家常便饭,薛姨妈自恃财势,毫不在意,横竖每一回都是别人畏惧自己家而息事宁人。
小幺儿吓得跪倒在地,拼命磕头,道:“是新任应天府知府大人的公子。”
薛姨妈乍然闻得竟是本地父母官,不觉一怔。这倒不好了,他们家和新任知府家没什么来往,若是旁人还罢了,不由得问道:“怎么被知府大人家的公子给扣了?”牵扯到知府公子,薛姨妈亦不敢做主,一面说,一面忙吩咐人去请薛老爷过来。
薛老爷听到此消息,登时勃然大怒,到来时,正听小幺儿道:“谁也没想到知府大人家的公子竟在醉仙楼里宴客,见大爷闹事,便讽刺了几句,大爷年轻气盛,便喝令麾下下人去打,哪知知府公子身边竟跟了三四个少年,人多势众,咱们的人打不过,他们便扣了大爷。”
宝钗跟在薛老爷身边一起过来,闻言,眉头微微一蹙。
薛老爷气得大咳,问道:“你这刁奴,还不快快说实话,因为什么一言不合打了起来?”
原本他正在担心新任知府的到来,不知如何对待本地官员商贾,正想着准备厚礼登门拜见,哪里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和知府家的公子打了起来。他们家虽然不在乎区区一个知府,但是知府却是父母官,许多生意都得官府照应着,贾家王家鞭长莫及,因此每年都得花费极大的银钱打点上下官员,当然了,更多官员畏惧贾家王家之势,对他们趋之若鹜。
宝钗上前扶着父亲,柔声道:“父亲莫急,且听小幺儿如何说,再责骂不迟。”
小幺儿眼里登时闪过一丝畏惧,忙道:“大爷听说醉仙楼新来了淮扬一带极有名的厨子,做得一手好淮扬菜,便要去尝尝,不想去的时候座无虚席,雅间儿都有人了,大爷气愤不过,责骂了醉仙楼的掌柜几句,让他立时腾出雅间来。不妨知府公子正在楼上宴客,听了去,便出言讽刺咱们家好大的威风,竟倚仗权势,逼迫他人让位。大爷天生的性子,老爷知道,受不得激,又见知府公子居高临下,顿觉受辱,便打了起来。”
说话间,小幺儿心里暗暗叫苦,自己年纪小,不过是给薛蟠取笑逗乐的小幺儿,这会子陪他出门遇到这样的事情,老爷太太必然不会责备自己的亲儿子,只怕自己要受苦了。小幺儿一阵沮丧,都说老爷太太是慈善人,可事及薛蟠,便成了怒目金刚。
听完来龙去脉,薛老爷浑身颤抖,宝钗道:“父亲莫及,妈也别恼,竟是快快预备一份厚礼,送到知府家赔礼道歉罢。不管怎么说,原是哥哥的不是,咱们家赔礼方是上策。”
薛姨妈本自六神无主,听了女儿的话,又有丈夫在跟前,登时静下心来。
薛老爷看了女儿一眼,到底比薛蟠强了十倍,伶俐得很,不禁赞许地道:“宝丫头说得不错,咱们赶紧预备一份厚礼送到知府大人府上。咱们既去赔礼道歉,想来知府大人不会因为蟠儿小孩子家胡闹就怪罪了咱们家,到那时,蟠儿自然就回来了。”
薛姨妈忙道:“我这就去打点,织造府才送过来的几匹刻丝正好用得上。这知府才来了没两日,倒是听说连带家眷一起来了,咱们家进上的脂粉宫花也预备些。”
薛姨妈说完,匆匆便去打点,剩下薛老爷看着小幺儿,道:“你说实话,知府公子扣下大爷为的是什么?我不信只是因为打架。”
小幺儿踌躇了片刻,嗫嚅道:“大爷叫人打架的时候没留意,坏了醉仙楼许多桌椅,又打坏了不少酒菜,惊扰了许多客人,知府公子问掌柜的损失了多少,几达百两,因此便让我来跟老爷太太说拿一百两银子去赎人,不然便扭送到衙门去,治大爷一个扰民之罪。”
宝钗听到这里,皱眉道:“大爷身上便没短过银子,一百两银子竟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地要?撂给他们便是。再说,若是打发人来,怎么着也不该是你。”
和薛蟠身边的奶父奶兄并小厮相比,小幺儿的年纪太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