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既死,李纨立时便哭厥过去了。她进门只有短短几年,夫妇两个虽不似贾琏和陈娇娇那般情投意合,却也没红过脸儿拌过嘴,她遵从父母教导,以夫为天,此后只守着年幼的儿子可怎么好?贾兰不解父亡之意,见李纨如此,吓得在奶妈怀里大哭。
贾政和王夫人不在一室,听到消息,如同被轰去了魂魄,好半日方回过神来。王夫人登时放声大哭,贾政亦觉得心如刀割,他对贾珠寄予厚望,盼着他金榜题名,如今贾珠去了,所有的指望都没有了。
贾政从赵姨娘房中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与之同去。
赵姨娘裹着一件半旧的灰鼠披风服侍贾政穿衣,内里却未穿衣,只有松花肚兜衬得胸前肌肤如雪,云鬓散乱,更觉娇俏,她送贾政先离开,方回身收拾自己,换上素服。若说宝玉是贾母的眼中珠,贾珠便是贾政的心头肉,赵姨娘不敢怠慢丝毫。
她眉梢眼角掠过一丝娇媚之色,换好衣裳出来,望了王夫人的正房一眼,里头漆黑一片,想来王夫人已经去贾珠院中了,忍不住低声啐道:“活该!都是被你们这做父母的作践死的,哭有什么用?”
赵姨娘喜和底下的婆子来往,各处的消息都知道,她又是个粗鄙不堪的,毫无避讳,天底下所有的污言秽语她都知道,贾珠那样的性子,那样的身子骨,一面苦读,一面纵欲,就算是神仙,不好生调理,也是撑不下来的。
但是这些话赵姨娘却不敢在王夫人跟前说,唯有暗暗幸灾乐祸罢了。
可巧周姨娘这时候出来,见状,眉头微微一蹙,道:“你竟是别去太太跟前了,瞧你的言行举止,岂不是戳太太的肺?”满脸春、色的模样儿,谁看谁觉得不妥。
赵姨娘眉头一竖,道:“我一身素服,又没有擦脂抹粉,如何就碍眼了?”
周姨娘虽亦是为妾,本分却安分随时,她无儿无女,没有盼头,和同为姨娘的赵姨娘并没有什么来往,只是暗暗佩服赵姨娘的本事,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保住一双儿女,但同时也鄙弃赵姨娘的为人,实在是目光短浅,连带贾环小小年纪就得了几分真传,十分猥琐。周姨娘暗暗叹息,贾环若是好生教养,必是赵姨娘的依靠,可惜她偏偏自己养活,府里上下都是攀高踩低的人,个个奉承王夫人母子,谁来管他们?只是打压已是极好了。
摇摇头,周姨娘去了贾珠院中,只见里里外外人来人往,一片忙乱。
此事自然是瞒不住贾母的,贾母从睡梦中得知,一时之间,老泪纵横。
贾宝玉却在房中睡得极香甜,闻声惊醒,听说贾珠没了,顿时心头大恸,泪流满面,忙忙地扶着贾母亲自过来送贾珠,此时此刻,荣国府中亮如白昼,哭声震天。
李纨已经被掐人中醒来了,扑到贾母跟前,抱着贾母的腿痛哭道:“老祖宗,大爷好狠的心,留下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呢?好日子才过了几年?他就这样去了。兰哥儿眼里心里都念着他这做父亲的呢,谁承想,竟抛下我们娘儿俩一走了之了。”
贾母白发苍然,搂着李纨哭道:“好孩子,还有我呢,必然不叫你们委屈了去。”
众人见贾母毕竟年纪大了,忙上来解劝,好半日方止住。
贾母问道:“前儿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听了这话,李纨看了旁边哭得正厉害的几个丫头,虽是素服打扮,不施脂粉,却是削肩细腰,依然显得妖娆娇媚,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痛恨。她们在王夫人跟前都是粗粗笨笨的样子,可是这么几年下来,早露出了本性,今日贾珠身死,吓得他们不知所措,素日都爱打扮惯了的,一时之间改不过来,依然是风流非常。
贾母没留心,王夫人却留意到了,她本是过来人,回思赏赐几个丫头的举动,顿时后悔不及,随即,她却又恨恨地看了李纨一眼,既云贤妻美妾,她是个贤德的,怎么不劝着贾珠些,导致贾珠年纪轻轻,一病而亡?这些妖精似的东西,早该打发出去了。
李纨青年守寡,为人本就细致,登时觉察出王夫人的神色心思,心底不由得涌现出一阵阵苦涩之意,自己若能劝,早就打发了,哪里还留下她们?还不是因为贾家的规矩。
外面得知消息,各自打发人来道恼。
史鼐想了想,对妻子道:“遇到了这样的事儿,谁都伤心难过,明日一早打发人去接云丫头回来,莫太打搅了荣国府。”这么些年,史鼐对史湘云无计可施,明明是史家的姑娘,非要常住在荣国府,每回打发人去接他,不久,贾母就又打发人来接走。
史鼐暗暗叹气,贾家只有贾珠和贾琏长进些,如今贾珠又没了,可见贾家竟是要没落了不成?贾母偏心贾政一房,爱宝玉如珍,不大管贾琏,史鼐都看在眼里。
史鼐夫人皱了皱眉头,道:“怕是云丫头不肯回来。”
说实话,她虽不曾疼史湘云如亲女,可是该教的都教了,读书的先生也请了,针线上自己的女儿湘雪比她还小几岁,已经学得似模似样了,自己并没有苛待过史湘云,但是她就喜在荣国府顽,总是不愿意回来。年纪小时还罢了,爱荣国府热闹,现今她都六七岁了,还这般的性子,史鼐夫人心里便有几分不悦了,偏生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能随意打骂。
史鼐淡淡地道:“难道留她在荣国府长长久久?接了来,好生教导,明儿再挑一门好亲事,多多地陪送些嫁妆,对得起在九泉之下大哥大嫂,咱们问心无愧。”
语气微微一顿,问道:“你从小儿给雪丫头攒嫁妆,云丫头的可攒将起来了?”
听了史鼎这番话,史鼐夫人面色一红,随即道:“大哥留下来的梯己和大嫂留下来的嫁妆,早已都封存在库中了,并没有动过,用这些给云丫头做嫁妆,到时候添置些时鲜的绫罗绸缎脂粉钗环药材等物也算是十分体面了,因此家具古董摆设这些我并没有预备,咱们家还了亏空,不如从前,但是其他的雪儿有,云丫头也有,我并没有只给雪丫头。”
史鼐袭了官,在外人眼里,那是史湘云之父该得的,史鼐夫人自然不会怠慢史湘云,横竖只是一份嫁妆,史湘云将来的亲事、嫁妆体面,自己的名声好,何必吝啬。她不是傻子,单单针对史湘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只能白白落一个刻薄的名儿。因此史鼐夫人早就打算好了,接了史湘云回来,常带她出门走动,过几年定一门极好的亲事,就算完了。
史鼐素知妻子行事妥当,闻言点头不语。
天色一亮,史鼐夫人去贾家道恼,此时早有无数世交故旧派人前来,忙得贾家上下都分不开身。贾母上了年纪不管事,王夫人因丧子之痛哭得厉害,李纨新寡,因此都是窦夫人和陈娇娇过来帮着料理。和贾琏的想法一样,再怎么着,死者为大,很不必冷冷推辞。
史鼐夫人都看在眼里,暗暗赞许,贾赦和贾琏父子果然都娶了一位贤妻,有她们在,再回想她们素日行事为人,倒是可以深交的,相互帮衬些,总比疏远了强。
待得傍晚告辞时,史鼐夫人提起要带史湘云回家,贾母眉峰一动,尚未言语,史湘云便道:“二婶婶竟是先回去罢,我在这里陪老祖宗。”
史鼐夫人笑道:“云儿,你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些时候,这里忙得很,你别添乱了。”
史湘云现今都是由史鼐夫妇教养,不敢反驳,只悄悄拉了拉宝玉的手,满脸央求之色。
宝玉自是心疼,才送走了贾珠,心里正悲伤,如何舍得湘云再去?忙不迭地道:“老祖宗,让云妹妹好生住着罢,回去做什么?在这里姐妹们一处吃顽,倒有趣。再说了,云妹妹素日伶俐得很,也能给老祖宗稍解烦闷,岂不是好?”
贾母宠爱宝玉,闻言,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也舍不得云丫头。”
史鼐夫人道:“老太太疼我些罢,云丫头年纪大了,过年就是七岁,该学的规矩都该学了,谁家的千金不是这个时候学的?我们自然不能免俗。再说了,难道宝玉竟是不上学的?别叫云丫头太打扰了宝玉的功课才好。”史鼐夫人极不喜宝玉在姐妹丛中厮混的行径,幼时无碍,现今都大了,能见面,却很不该再住在一起了。史鼐夫人也有女儿,当然谨慎,短时间无碍,日子长久了还如此,总不能让史湘云连累了自己女儿的名声。
贾母扶了扶额头,近来事务实多,贾珠忽然又没了,自己伤心不已,身上又乏得很,听闻此语便觉得不悦,道:“急什么?云丫头还小呢,过几年再教导不迟。”
史鼐夫人听了,面上掠过一丝忧虑和焦急。
迎春在一旁解劝道:“老祖宗疼云丫头,我们都知道,只是云丫头到底姓史,常住在咱们家,知道的说咱们两家亲厚,老祖宗疼云丫头,不知道的指不定背后如何言三语四说史家两位太太不容人呢,自家的姑娘不好生教导,反倒让亲戚费心。”
听了迎春的话,史鼐夫人看了她一眼,心里十分感激,不愧是窦夫人教导出来的。
贾母果然沉吟起来,道:“这些话你听谁说的?难道当真有人这么说?”
迎春拿着手帕按了按嘴角,道:“我也是听采买的下人偶然学外面的话回来,只听得这么几句。史家两位太太如何疼云妹妹,咱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外人哪里知道呢?都当是史家容不下云妹妹,故云妹妹由咱们家教养,云妹妹也不肯回去。我听了这些,心里很是为两位太太不服,咱们两家常来往,谁不知道但凡雪丫头有的,从来就没短过云妹妹?”
史鼎亦已封了侯,一门双侯,全靠自己本事,迎春每常听贾琏提起,都觉得佩服,她原是眼明心亮的人物,经过窦夫人和陈娇娇教导,如何看不透史鼐夫人所担忧之事。
探春笑道:“我倒觉得二姐姐说得有道理呢。云妹妹,你怎么想?”
史湘云在荣国府中,一应衣食起居仅次于宝玉,三春姐妹皆靠后,史湘云听了,只好道:“也不知道是谁嘴贫烂舌地说闲话,咱们家清清静静的,倒叫他们给毁了。外人都这么说了,我哪里能不回去?”
史鼐夫人松了一口气,命人去给她收拾东西,然后向贾母辞别。
贾母丧孙,也顾不得史湘云,放手让她回去了。
回到保龄侯府,史鼐夫人便命人将史湘云的行李送回房间,和湘雪比邻的小院,皆在正院后面,各是三间正房,左右厢房,连着耳房,她对史湘云道:“你先好生歇息两日,做两套新衣裳,等荣国府你珠大哥的丧事忙完了,你跟我出门往各家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