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黛玉欲携着林智去上学,方先生忽然向林如海告假一月,黛玉本是个女孩儿,功课不限多寡,去岁春天黛玉病了一回将近两个月没有上学,方先生如今年纪大了,更爱这份清闲恬淡,因此他家中有事时,林如海立即答应不提。
林智已满五岁了,经由黛玉自小陶冶教育,数千字在腹内,按林如海和贾敏的本意,仍旧请方先生教导,林智因黛玉之故已经跟方先生上了一二年的学,方先生极喜他,早就答应了,只是若要好生教导,须得等他回来。
如此一来,现今黛玉和林智便由林睿教导。
林如海白天上班,时值年下,贾敏又忙碌不堪,各处的租子人情往来等等都需她劳心费力,林睿想到自己在姑苏求学,不曾照料弟妹半分,听林如海的话,自然乐意之至。
此书房并非是林如海的书房,而是黛玉的。他们年少时都曾出入林如海的书房,毫无避讳,近因年纪大了,林如海的书房重地寻常便不许他们独自去了,唯有林如海在时才带他们去,故另辟了三间内外书房,外书房是林睿在家时用,内书房则给了黛玉。
黛玉书房中的笔墨诗书皆锁得极严实,只剩案上的书籍,林睿翻看了几页,忽然从中掉下一张书签来,落在案上,乃玉竹所制,薄薄一片,上面绘以山水人物,十分精雅,笔墨精巧,布局转折之间隐隐带着一丝妩媚,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黛玉虽爱诗词文章,也喜音律,但是亦懂丹青,不过丹青才学几年,尚未有此功力,一看便知非黛玉手笔,林睿不禁暗暗诧异,难道天底下还有人比黛玉的才气更好不成?
他不动声色地将书签重新夹在书籍中,笑问林智道:“智儿,你知道你姐姐时常都和人一起在书房里论诗书么?”黛玉的书房轻易也是不请人过来的,寻常待客,或是花厅,或是偏厅,亦或是卧室,非极有交情者,绝不请入书房。
林智背对着他生闷气,闻言,转过身来,道:“哥哥问这些做什么?姐姐不叫我说。”
林智年纪小,常常跟着黛玉仍旧在姐妹们中顽耍,但是那些姐妹们年纪都比黛玉大,现今都十分注重闺阁名声,黛玉多次嘱咐林智,所见所闻皆不许告诉外人,免得传出去对她们不好,她们闺阁中的笔墨轻易都不肯示人呢。
林睿倒也明白,笑道:“就是问问,我在这里看书,怕见到别人的笔墨东西。”
林智想了想,向林睿伸出两根手指,道:“哥哥答应我两件事,我就告诉哥哥。”林睿是他哥哥,虽然没有姐姐那么疼他,但是也是很好的。
林睿点头道:“你说,哪两件事?”
林智道:“以后我要跟姐姐出去,哥哥不许拦着我,我要保护姐姐不叫人欺负。”
林睿听了,顿时一笑,道:“好,咱们做哥哥弟弟的,本就该多疼你姐姐些,咱们将来都是能建功立业的,旁人轻易不敢相欺,你姐姐就不同了,闺阁女子被人欺负了,比不得人家的权势,少不得只能忍气吞声。”
林智撇了撇嘴,道:“哥哥说得好听,方才怎么不叫我跟姐姐一起出去呢?第二件事,姐姐想看外面原野映晚霞的景呢,哥哥有空带我们出去走走。”
林睿一口应承下来,夸赞道:“智儿是个好孩子,处处都替姐姐着想。”
林智大是得意,那是当然了,姐姐最疼他,他当然也要疼姐姐。他和哥哥带姐姐出门最好,才不要看俞恒特特画什么山水景儿来讨姐姐的欢喜。林智愤愤不平地想起了上回俞恒在自己家叫自己丑儿小兄弟,后来又送了很多画作,姐姐欢喜得不得了。
林睿早就听俞恒说过一回,见状,道:“如此你就告诉我谁来过书房罢。”
林智道:“姐姐的书房不是谁都能进来的,至今为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俞家哥哥,他是个坏人,一个是曾家的姐姐。”
林睿寻思良久,方想起曾姓何人。
他从姑苏回来也有些日子了,曾经跟着贾敏去曾家拜见,曾太太是文德郡主,亦极恬静安然,他曾对林如海和贾敏说过,既然曾明娶妻文德郡主,何以那许飞仍旧敢于针对曾明,林如海方告诉他曾明是在其后被老北静王看中,以女许之。老北静王极聪明,挑了无法做官的曾明为婿,到水溶之父,更是早早交出了兵权,只当个富贵闲人。
他见过曾明的儿子曾冼,亦知曾明尚有一女,名唤曾净。
林睿重新翻开书籍,看了看书签,莫非是曾明之女所留?随即,他哑然失笑,黛玉酷爱和人联句作诗,平素不是没有收集他人之物,未必是曾明之女。
不过,看着眼前的书签,林睿只觉得才气不俗,丹青极妙。
林智好奇地问道:“哥哥在看什么?”
林睿忙掩卷道:“看书,你以为书里有什么东西让我看?”
林智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地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林睿弹了他额头一下,恰巧黛玉回来,笑问道:“丑儿在说什么?我早说过多少回了,别把这话儿正经当真,读书乃为明理,又不是为了名利富贵。存着这样的心思读书上进,也便俗了,有什么趣儿?还不如耕种呢!”
林智挨了林睿一下子,急急忙忙地跑到黛玉跟前告状,随后加油添醋地道:“哥哥还问我谁来过姐姐的书房。”
黛玉看他一眼,道:“你说了?”
林智顿时低下了头。
黛玉不忍责怪弟弟,但仍旧道:“亏得是哥哥,若是旁人,可怎么好?丑儿你如今也大了,礼数顾着些,咱们自家人说话论事不外传倒无妨,外人知道了,难免说你不知礼,再说咱们爹娘的不是,那才有的瞧呢。”
林智摇了摇黛玉的手,道:“姐姐,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听姐姐的话,姐姐怪哥哥罢!”
黛玉叹了一口气,看向林睿,眼波流转,似有询问之意。
林睿笑道:“你别怪他了,怪我,原有些好奇,怕不小心看到了你们闺阁中的诗词笔墨。”
黛玉拉着林智走到案前,细细看了一遍,并没有别的东西,道:“哪有什么闺阁诗词笔墨?前几日俞哥哥过来之前,我就把我们平素做的诗词文章丹青笔墨收起来锁在匣子里了。这里也只有我看的几部新书并些笔墨纸砚法帖字画罢了,别无他物。”
林睿指了指眼前的书,道:“听你这么说,书里何以有所遗漏呢?”
黛玉一愣,松开林智的手,翻开书,果然看到了夹在其中的一枚书签。她蹙了蹙眉头,道:“我找了好些时候不见,怎么在这里?”说着,拿起放回旁边的抽屉里。
林睿道:“若是不让人进来,放着也就放着了,若是让人进来,好歹收拾干净了。”
黛玉点头称是,道:“哥哥放心,我心里明白。这一枚书签是上回我们自己特特绘制出来的,当时未干,就放在了案上,后来随手夹在书里,倒忘了。”
林睿奇道:“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你做的呢?让我看看。”
黛玉没听出林睿话里的用意,笑道:“我和曾家姐姐各自绘制了十二枚,玉竹是父亲替我打磨出来的呢,上面的画儿是我和曾姐姐绘的,曾姐姐拿走了我做的六枚,留下了她做的六枚,留下来那些我自己做的书签早就给父亲用了。”
林睿闻听是曾净绘制,默然不语。
晚间一家五口吃完饭在房中说话,贾敏问起白日杨茹过来一事,黛玉如实说了,道:“也没什么要紧事,见了面,说几句话。”杨茹自以为聪明,把别人当傻子,总是打听哥哥的事情,殊不知她都听在耳中,愈加厌恶,也不好说给贾敏听,但是贾敏定然明白得很。
杨茹常受本地千金排挤,皆是她自己之过,曾净也是新来的,怎不见旁人如此?
贾敏长叹一声,向林如海道:“我看,咱们竟是早些定下来要紧。”当初他们夫妇对外都说林睿十五岁后说亲,彼时正月未尽,二月未至,但是年初,林睿已有十五岁了。
林如海点了点头,想着从那几家中挑媳妇。
当着儿女的面,贾敏不好继续多说,不知怎地,黛玉忽然福至心灵,笑将在书房中的事情说给父母听,又问林如海道:“我做的书签爹爹用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