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再次撇开心中所思,问道:“你说了什么?我才想到一件事,竟未听见。”
黛玉不满地道:“妈,下回咱们说话,你可别出神了。我问的是妈妈知道元春姐姐的心思,怎么却不点破呢?我最不喜旁人用这些心思对自家人了。既然是亲戚,什么话不能开门见山地说?不管是否顺心如意,到底坦荡些才是君子。”
贾敏笑道:“世间哪里那么多的君子?背地里算计人的时候多着呢。元春也算命苦的了,好好的女孩儿家,在深宫中这么多年,没个着落。不管怎么说,她是你姐姐,是我娘家的内侄女,何况她没开口,我便当做不知,抢了先机说话便堵住了她的嘴。何况,我即使明白了,她开口相求了,我先前也说得极清楚,出宫我能帮忙,别的,我不插手。”
眼见着太子妃将来是皇后,又是和自己家交好的俞家长孙女,她怎能不顾及两家的交情,反替元春筹谋?不管高低贵贱,为姬妾为丫头都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她和林如海情深意重二十多年,如何能心无挂碍地举荐姬妾丫头给太子妃?不是活打了自己的脸?
黛玉问道:“我看元春姐姐想出宫倒是实话,竟不能么?”
贾敏道:“她想出宫的确是真心实意,并非虚话,她也明白自己命中注定了的,难以出宫和骨肉团聚,因此左右为难。你二舅舅二舅母在你姐姐身上寄予厚望,好容易才送进宫,又被选到皇后娘娘身边,如何愿意她出宫?你珠大哥已经没了,剩下一个宝玉不喜读书,只在内闱厮混,极是顽劣,在他们心里,除了让你姐姐博个富贵,还能如何?”
黛玉嫌恶道:“男儿不争气,靠女儿家做什么?竟要学杨国忠不成?”
贾敏心里亦如此想,可惜娘家总是看不透儿孙才是一门之根基,一味纵容子孙,没有林如海的话,还不知道贾琏如何呢!想来因为贾珠用功太过一病没了,贾母和贾政夫妇也不敢逼迫宝玉太过,导致今年九岁了仍旧不大去上学。
黛玉见状,略一思忖,心里便明白了,暗暗庆幸自家兄弟能撑得起门户。林睿不必说了,早早就中了秀才,做的文章比举人做的不差,若不是年幼,今年就能参加秋闱了,可惜林如海让他再等三年去考,不然今年乡试上定有林睿之名。林智虽然淘气些,比自己资质略差一分,但是五岁上起始读书,亦已念完四书了,渐渐少了身上的孩子气。
她叹了一口气,道:“元春姐姐倒有些可怜。”
贾敏幽幽地说道:“天底下,有谁不可怜呢?谁都不是事事顺心如意的。父母出身不能自己做主,如何行事却看自己心意,是善是恶,一念之间,自己的命运不能一味责怪他人。”
黛玉闻言,默然不语。
贾敏见她如此,也便不再说话了。
母女二人回到家中,换过衣裳,喝了早就熬好温着的姜汤,驱除身上的寒气,又略进了一碗燕窝汤。行宫中设宴,用的都是淮扬一带的名厨,能给圣人做饭,那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个个施展十八般武艺,然而他们做的菜肴固然好,可是送到席面上时已经凉了,只皇后嫔妃并诸皇子妃们桌上是热的,黛玉和贾敏都不曾吃好。
用完,林如海父子仍未回来,贾敏见黛玉等得焦虑,忍不住劝道:“你父亲和你兄弟还得过一会子回来,你先去歇息,明儿个还有的忙呢。”
黛玉心里挂念着林如海和林睿林智,强睁着眼睛,道:“明儿个哪有我们忙的时候?倒是妈妈,明日必定要去陪皇后娘娘,游玩的时候也得相陪,竟是先去睡的好,我一个女孩儿不做事没有什么要紧,等爹爹和哥哥弟弟回来。”
贾敏道:“咱们娘儿都去歇息,不等他们。”
一语未了,就听说林如海父子回来了,忙迎进来,一面催促下人端上姜汤,又命人送些吃食上来,又问彼此在行宫里经历的事情,忙碌得不堪。林智扯着黛玉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等黛玉走后在行宫中的见闻,黛玉打起精神细听。
见状,等一双儿子吃完,忙忙地催促他们和黛玉都去歇息,贾敏方对林如海抱怨道:“圣人见睿儿智儿还罢了,怎么也见了玉儿?”
不管怎么说,黛玉是女孩子家,按理,能见皇后,却不能见宣康帝。
林如海已换了衣裳出来,听到贾敏这么说,若无其事地道:“你忘记玉儿抓周时圣上赏赐了许多东西?我疼玉儿也不是一年两年,谁不知道?你当圣人对臣下家眷一无所知不成?谁家有儿女,谁家有亲戚,心里都明白,因此玉儿被召见乃是必然。”
贾敏叹道:“就怕玉儿在风头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林如海却笑道:“怕什么?咱们还护不住玉儿?我自有道理。如今得圣人召见,玉儿是头一份,将来玉儿行走在外,谁还敢欺负她?”
贾敏横了他一眼,灯光下,虽已中年,仍旧风韵犹存,道:“老爷就不怕圣人惦记着咱们玉儿的终身?到时候若是圣人起意赐婚,老爷才有后悔的时候呢!当初老爷那般挑剔女婿的想法也都成了流水。”
林如海笑道:“放心罢,没有这样的事儿。”
贾敏听了,却不信。
林如海解释道:“咱们和曾家结亲,圣人看在眼里,如何不明白?玉儿的婚事,即便圣人插手,也得问问我的意思。圣人并不是一意孤行的人物,结亲也不是结仇,总得两厢情愿才好。再说,咱们玉儿还没有那么大的体面,能让圣人赐婚。皇家虽有和玉儿同龄的皇子皇孙,可是为了太子将来,圣人难道让人有咱们这一门岳家不成?”
贾敏登时放下心来。
林如海轻笑,他这样疼黛玉,打定主意给黛玉挑一门能让她清清静静过日子的亲事,怎能让别人替自己做主?就是宣康帝也不行。
次日,夫妇二人早起,去行宫各自给帝后请安。
他们忙着伴驾,林睿也常被叫去,几家官宦公子都在,黛玉便带着林智在家里,关门闭户,倒也相安无事。但是黛玉终究得过宣康帝的宣召,别人家的女孩子谁有这份体面?故络绎不绝地过来,都问她圣人是何等模样等等。
各家父母都是早出晚归,这些女孩子无人管,愈加自在逍遥。
黛玉终于明白了母亲何以如此担忧自己了,每日的帖子都能收到一摞,林智见状,立时装病卧在床上,嚷着让黛玉照料,藉此推脱。
林智早就大好了,丝毫瞧不出他和黛玉一样先天不足,黛玉不禁啼笑皆非。说来大夫都觉得古怪,一样的症候,林智调养得倒好,黛玉依旧娇弱。他们家都忌讳这些,黛玉近几年好容易养得好些了,他们从来不让黛玉自己托病。
如此一来,姐弟二人方渐渐清闲下来。
黛玉坐在林智房里的紫檀大案边,专心致志地做针线活儿,一晃十几日过去了,再过两日就入夏了,她见林如海的扇套旧了,故做个新的。而在外人嘴里生病的林智却是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正躺在榻上翘着腿吃果子,披散着头发,只着一件单衫。
林智吃完果子,坐起身拿着帕子擦手,道:“姐姐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个扇套儿?”
黛玉抬头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不知道前儿谁拿走了我身上用的一条半新汗巾子,现今又来要扇套儿?当我是给你做活的不成?”
林智嘻嘻一笑,道:“我不就是见汗巾子上绣的花儿奇巧么?好姐姐,赏我一个罢!”
黛玉放下手里的针线,翻动针线筐,挑出一件来扬手掷到林智怀里。林智拿起一看,竟是一个才做好的扇套,湖绿锦底,绣着白莲,精巧非常。林智爱不释手,把玩片刻,跳下罗汉榻,朝黛玉作揖,逗得周围丫鬟们都笑了。
黛玉虽已学了几年针线,平素极少做,除了给家人作几件小东西外,余者从不沾手。
黛玉于深秋至初春之际从不动手,嫌冷,近日天暖,父母兄长都忙,先生也忙,不必上学,她才偶尔放下诗书,做了些针线,但是姐弟二人也没清静了几日,正在房中商讨什么花样奇巧,就听说九皇子妃打发人来请黛玉和林智赏花。
九皇子随驾南巡,九皇子妃亦然,他们夫妇现今以太子马首是瞻,颇有体面,当日在行宫时黛玉没能同九皇子妃说上话,贾敏时时过去,母女二人早见了几回,说了许多梯己话,如今赵安想见弟妹,便打发人来请。
彼时贾敏仍在行宫,独黛玉和林智在家,闻言,忙命请进来。
赵安打发了四个嬷嬷,依次向黛玉姐弟二人恭恭敬敬地请了安,满脸堆笑,道:“上回初至扬州,虽见过姑娘,却不曾说话,皇子妃心里亦惦记着二公子,可巧行宫中园内花开正好,故命我等来接姑娘公子过去。”
听了这话,黛玉笑道:“姐姐如此盛情,何敢辞之?暂且稍后,容我们换件衣裳。”
四位嬷嬷俱是一笑,恭敬应是。
上回黛玉进宫时,未曾带丫鬟跟随,都是林家的长随小厮并林如海的亲兵在外面跟着的,今日既要过去,少不得带两个丫头。雪雁最是贪玩,闻听消息,忍不住喜笑颜开,跟着姑娘去行宫走一趟,何等体面,回来人人都羡慕她呢。
黛玉见雪雁如此,便挑了雪雁和白鹭跟着自己去,林智身边倒不必。
外面管家媳妇得知九皇子妃来请,早就命人备好了马车与两个丫头乘坐,黛玉自有九皇子妃命人驾来的马车。黛玉吩咐了一回,带着林智并两个丫鬟随嬷嬷过去,她坐在车内,林智却是骑了一匹温驯的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