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安置元春回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笑吟吟地道:“娘娘,贾女史倒大方得很,给我这么一个荷包,沉甸甸的。”说着打开荷包将里面十几个金锞子倒在掌心里,那些金锞子打造得极为精巧,六钱一个,足足有十两重。
皇后看了一眼,想起俞老太太曾说贾家豪富,道:“既给了你,你就收下罢。”
翠屏道:“真是出手阔绰,足足一百两银子呢,我攒四年的月钱也才九十六两,不知道贾女史怎么有这么些钱。”元春的地位虽比她高些,一个月也不过四两银子,一年四十八两,这金锞子一看就知道是从宫外带进来的。
翠屏和元春是同年进宫的,当时被选进了东宫,服侍皇后已经八九年了,最是忠心不二,经皇后调、教,哪能看不出元春打的主意,心里自然替皇后不平。
皇后嗔道:“哪里来那么许多话?做你的事去。”心里却决定须得好好清理一番,宫闱向来严谨,禁止私相传授,哪能任由人随意夹带私信私物进出,若是带进了脏东西怎么好?荣国府果然胆大包天,这般堂而皇之地将从宫外带进来的锞子打点自己身边的宫女,不知道到底是无知无畏呢,还是压根儿没把宫里的规矩放在眼里。
翠屏把锞子装进荷包里,笑道:“我才没有多话呢,只是给娘娘提个醒罢了。”
皇后摇了摇头,她见到元春后,虽知其意,面上不显,她到了这么大的年纪,也不必为这个争风吃醋,对翠屏并旁边几个宫女太监道:“你们守着本分就是,贾女史乃是皇太后所赐,你们别太不给体面了,好生供着。”
翠屏道:“娘娘身边早有女史了,兢兢业业的不敢懈怠,现今多这么一个,像什么?宫中各人使唤的宫女太监女官儿都是有定例的,难道娘娘要打发一个走不成?”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道:“等陛下回来了,我同陛下商量完再说。”
翠屏等人听了这话,只好作罢。
却说新帝和孝敬亲王兄弟二人从上阳宫告退出来,新帝直接带着孝敬亲王到了大明宫,命人移了一把椅子与他坐,道:“九弟,本来我已经推辞了的,你让我应承乃是何意?”
孝敬亲王笑道:“正有一件事请问陛下呢,说来也巧,与此有关。”
新帝诧异道:“何事?”
孝敬亲王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末了道:“古往今来外戚之祸不小,按着微臣所说的去做,不过就是抬高几家身份罢了,到时陛下的私库不仅能多些银钱,而且那些人家出了娘娘,势必行事再无章法,陛下处置他们,也有了罪名。”
新帝扑哧一笑,望着一脸严肃的孝敬亲王,道:“让我怎么说才好?你这想法,不好。”
孝敬亲王顿时瞪大眼睛,他想了许久的法子,如何不好?
新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道:“你说的这些法子固然是有道理,然而终究太想当然了些。你说的这些人家,尤其是贾家,我早听恒儿说过许多回,最是耀武扬威,颇让人看不过去,倘或再出个妃子,行事岂不是更加无法无天?”
俞恒和林睿随着林如海知晓不少民生世事,俞恒进宫后,新帝询问,能说的他都说了,新帝再也不是那位对民间一无所知的皇太子了。
林如海教导儿女,皆令其知道民生疾苦,俞恒说的亦是这些,百姓如何困苦,赋税如何沉重,达官显贵如何欺压良善,甚至门下奴才亦狐假虎威,强抢民女、强占良田、替人打官司、放利钱,比比皆是,实在是不堪入耳。
新帝一直长于宫中,不知此事,如今明白了,焉能纵容那些达官显贵继续祸害民间。
孝敬亲王一愣,只听新帝又道:“以后你这话千万别再提起,说什么封了妃,给了恩典,回家省亲,让他们愈加作恶多端,咱们好有罪名一气儿处置了他们,要知道天下百姓皆我子民,怎能让这些人家有了权势以后,肆无忌惮地欺凌他们?他们自恃家里出了嫔妃,胆气愈壮。我知道你在想那些达官显贵世家多是尸位素餐者,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但是处置他们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咱们缓缓行之,总有一日能让吏治清明,造福百姓。”
听了这一番话,孝敬亲王不由得若有所思。
新帝笑道:“你让我收下贾女史,不会是想着抬举她罢?”
孝敬亲王道:“宁荣国府赫赫扬扬百余年,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人人皆知,其权势根深蒂固,门下旧部和奉承之人极多,他们想让自己人做什么官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任命各处官员本是该由陛下做主,偏生他们就有本事举荐自己人,安插在大大小小的职位上,鱼肉百姓,自家偏偏无功于国,这样的蠹虫岂能留下?因此我想着,不如先从贾家开始,耗尽了荣国府的家财,四王八公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似他们这些人家,何必留下白拿俸禄!”
说到此处,孝敬亲王十分愤怒,几年前应天府接任程胜的官员并不是贾雨村,而是一位极有才干的寒门子弟,不料却被贾雨村借贾家之势顶了下去。孝敬亲王细细查访后方知,不管是京城,还是外面,许多官职都是这些世家说了算,竟占了不下一半,这些人做了官,自然对这些世家感激涕零,以他们马首是瞻,上下官官相护,苦的只有百姓。
孝敬亲王秉性最是刚直不阿,他立志做贤王,办事毫无私心,又曾听郭拂仙说过他自己的遭遇,若不是林如海额外照应,现今早不知道家里如何破败了。他极厌恶这些以权谋私的人物,所以一心想让真正有才干的人取代他们。
新帝明白孝敬亲王深恨世家独占官职无所作为,亦曾向自己进言,多多提拔能做实事为国尽忠的寒门子弟,此心固然是自己所愿,自己还想改制呢,但都不能急,道:“他们这些人家为自己门人谋利,我都清楚,不过急不来,咱们慢慢儿地清理,不必非要想罪名抄家才能办好。你想,咱们缓缓地提拔有用之人,渐渐取代他们,岂不是比大刀阔斧行事的强?”
孝敬亲王不解地道:“陛下的意思是?”
新帝呵呵一笑,说道:“父皇还在呢,都是老臣,动了他们,岂不是让父皇心寒?用那些罪名抄了他们的家,咱们只能白落得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儿,何必呢?得不偿失。我已有了主意,多多重用真正有能为且品行良好的官员,无关寒门出身,还是世家出身,只要一心为国为民,这就足够了。至于那些白拿俸禄的人物,到时我自有说法。”
孝敬亲王低头想了想,果然是自己矫枉过正了么?他抬头看向新帝,见他面目威严,比之父皇的仁厚慈和,更有一份杀伐果断的气度,沉声道:“陛下说的是,倒是微臣想岔了,像苏大人、林大人、顾大人这些虽然出身世家,行事却和那些庸才不同,很不该以偏概全。”
新帝笑道:“你明白就好,我正要重用他们呢。”
孝敬亲王脸上闪过一丝羞愧,道:“不知道陛下拿那个贾女史怎么办?瞧着不是个安分的,别给皇后娘娘添了麻烦才好。我原想着皇太后既然将她给了陛下,哪怕是别人,也一样表明皇太后和七哥的心思,很不该推辞,再者,又恐皇太后寻皇后娘娘的晦气,又想到了我自己的打算,才劝着陛下收下他。”
新帝莞尔一笑,道:“你来,倒替我解围了,不必在意贾女史,回头我跟皇后说一声。”
孝敬亲王想了想,摇头道:“别人还罢了,贾女史出身不俗,贾家有旧部,又有世交,王子腾现今是京营节度使,管着京城的兵力,薛家似乎也是他们家的亲戚,权势有,银钱也有,和甄家来往亲密,若是他们真想做什么,可容易得很,陛下好歹顾忌些。我记得有不少官员都是他们家安插的,都得了他们的意,忽然闹事可就影响朝堂了。”
朝堂上泰半权势都是被世家把持,这也是理所当然,达官显贵之家不缺权势银钱,亦不缺先生教导,子孙为官者众多,反而寒门子弟出身贫困,天生就比世家少了许多门路,而这些世家大半都是联络有亲的,极容易影响朝堂。
就拿杨家来说,杨家和贾家世代交好,贾家是林如海的岳家,又和史家、王家、薛家皆是亲戚,和甄家是世交,杨昊的儿子娶了南安王府的郡主霍灿,南安太妃的侄子叶停娶了王家的女儿,叶停的妹妹嫁到了保龄侯府,留下史湘云一个女儿,杨旭妻子的内侄女是义忠亲王王妃,女儿杨茹去年趁着义忠亲王得势时许给了西宁王府的世子,而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和史家又各有亲友世交,七拐八绕,竟都是亲戚。
新帝淡淡地道:“你不必担心,一个女史罢了。你当差这么些年,觉得贾家可有人才能顶门立户?宁国府不必说了,似贾珍那等为人处世,将来必定自寻死路。至于荣国府,当家作主的却非长房,他们家也只长房嫡子还有些前程,其他人不过混日子罢了,正经寻个罪名容易得很,我早就记下他们家做的那些事了。我想起来了,荣国府是不是有个衔着美玉出生的哥儿?凭那样的好色顽劣之徒,有什么本事动摇朝堂?”
孝敬亲王一想不错,贾家长房虽有一个儿子长进些,可是和二房不和,绝不会替贾元春出头,至于林如海,孝敬亲王压根儿不担心,没有人比林如海更聪明的了。犹豫了片刻,道:“史家也是聪明人,一直远着贾家,薛家子孙无能,已呈败象,唯独王家的王子腾,陛下千万别小看了他,王子腾掌管京城兵力,也是太上皇的心腹呢。”
新帝笑道:“你有什么想法?”
孝敬亲王是极实诚的人物,断然道:“不如升了他的官儿,让他远离京城,京营节度使之职留给陛下信任的人。他不在京城,鞭长莫及,还能做什么?”
新帝抚掌一笑,道:“好,我也有此意,九省统制如何?”
孝敬亲王眉头舒展,笑道:“明升实降,还让人挑不出不是,妙极!这样一来,倒也不必顾忌他们几家什么,今年秋日选了新人进宫,到时打发了贾女史便是,别留在宫里让皇后娘娘费心了。”南巡时他的女儿就是托皇后照顾,心里感念得很。
新帝道:“朕登基之后,大赦天下,除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余者皆赦免其罪,朕还想着给后宫一干女史宫娥恩典,不必等到三十岁,除了各人身边的得用之人,其他悉数放归其家,此事在今年八月选上新人之后再宣旨。”
新帝的意思十分明白,到时候把贾元春放出去便是。
新帝没想过用抬举嫔妃的方法处置朝堂上的权势之家,难道抬举了她们,就一定能按着自己的心思解决?他始终记得民间百姓之疾苦,一心想改制,用自己的法子慢慢来,总有一日能达成心愿,何必用那些嫔妃。
孝敬亲王的心思用意极好,就是有些事想得不周全。
新帝从前宠幸门人所献的女子,未尝不是利用她们表明接受门人投诚,如今却觉得有些可笑,真正有本事有能为的人,没必要利用那些女子,倒玷辱了自己。
孝敬亲王了解新帝的心思后,也不再提这些了。
新帝晚间歇息在皇后宫中,听皇后问起如何安置元春后,他想了想,把自己和孝敬亲王的话删删减减,说了些给皇后知道,尤其是对于贾元春的处置。
皇后闻言,放下心来,笑道:“若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裁掉原先的女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