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甚至不敢与同窗辞别,只托林智替自己告罪,便趁着夜色离家出城,一行人驰行百里便换了水路,转道海陆,直往粤海而去。
一路风雨,自是不消多记。
待林如海百忙之中见到卫若兰,登时吃惊不已,忙先拆看贾敏的书信,其中将卫若兰前来的来龙去脉尽已说明,不由得叹息不已。
他在荣国府飘荡多年,当日情景历历在目,宝玉闯入的岂止是湘云的闺房?明明是自己女儿的闺房,唐突的不止湘云,还有自己的黛玉。那时他痛骂宝玉却不能有所为,今已重生多年,一时倒不曾想到此处,难怪上辈子卫若兰从军后,一去不回头。想必上辈子卫若兰也曾要退亲罢?退亲不得,无奈迎娶,只能远走边疆,只是上辈子没有自己妻子涉足其中。
他打量了卫若兰一眼,见他满身风霜之色,和京城中风度翩然秀色夺人的少年迥然不同,忍不住目露赞许,道:“你先下去收拾,歇息一日,明日送你去大虎军中。只是,我虽举荐你去,却不能与众不同,你仍要从下面的兵卒做起,才是公道。”
卫若兰大喜,俯首称是,又连忙道谢。
林如海又笑道:“现今这里组建了水师,意欲抵御倭寇,你进去好生练武,来日奋勇杀敌,便是对我最好的谢礼了。”
☆、第093章:
等卫若兰离去后,林如海再也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急忙打开家人托他们捎来的东西,其中最令林如海看重的是黛玉的一叠厚厚书信。
离京至今,虽有多本奏折进京,但因千里迢迢,路途不便,虽有家书来往却是不多,他也不好托官差频繁送信,所以即使林如海看过邸报,对京城诸多消息都十分清楚,仍旧想念家中妻儿,唯恐他们在京城中因自己不在家遇到了什么难事。
黛玉写与他的家书并非单纸一封,而是厚厚一叠。
原来黛玉思念父亲,每日都将家中琐事并京城大事记录于信中,甚至还有自己在林如海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顽了、得了什么新奇物事,都有所记录,记得多了,自然成册。
林如海思念女儿的程度和女儿思念自己不相上下,不禁又笑又叹,看一张笑一张,等他看完,已是深夜了,幸亏他明日休沐,兼粤海一带的事务大多已尘埃落定,不然单为了看女儿的书信,必定会耽误公务。
林如海看到最后一张关于史卫两家的婚事之论,黛玉和贾敏一样,只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却并未详述贾宝玉独闯史湘云闺阁窥见其体之事,只是林如海前世亲眼所见,故此母女二人一说史湘云因残水洗脸梳头等事受宝玉牵累以至于名声不雅,他屈指算了算此事发生的时间便猜测到了详细情况,更为前世的女儿心疼。
前世史湘云有史家做主,尚且落得白首双星之下场,卫若兰也是独守边疆,自己那无依无靠的女儿却受尽了流言蜚语,艰难求生不得。
此事的罪魁祸首只有一个,那就是天真烂漫到近乎无知的贾宝玉!
从曾家出来,贾敏亲自去了贾家,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贾母,只略了卫若兰安插丫头一事,在贾母跟前疾言厉色地指责了宝玉一顿,又怨贾母没能好好教导孙子,竟致行事荒唐,任是谁都看不过眼,多亏卫若兰心地良善敦厚,未曾置贾史两家于死地,虽对史家生怒,但念及史湘云是个女孩儿家,两家女儿十分无辜,仍叫人压下了当初的消息。
再者,卫若兰虽恨父亲不分黑白,但是终究不愿他在史鼐跟前难做人。
贾敏从曾家回来去贾家是事发的次日,她和贾母陈述厉害的时候,贾母当机立断,已是料理了。当初知道的只有贾母、史湘云房中的上等丫鬟嬷嬷以及袭人,史湘云房中的自不必说,贾母房中的也知道厉害,事关宝玉,袭人自然更不会嚼舌,所以当时消息还没传出门。
贾敏原是一番良苦用心,毕竟那是她的娘家,和自己家有着解不开割不断的瓜葛,林家如今在京城中风头日盛,林如海父子均受长庆帝重用,不管贾家发生何事,世人均会说起林家如何,他们正等着挑林家的不是呢。世上有些小人总是如此,哪怕这些事和自己家没有相干,他们也能传出闲话来,平白泼上一头污水,何况两家又是极近的姻亲。
所以,这件事发生后,贾敏再生气都不能不管,自己若不管,事情宣扬出去,连累的不仅是贾家的女儿,还有她这个出嫁的女儿,以及自己的儿女,林睿虽已成亲,黛玉也定了亲,林智还没有说亲,到那时一干心胸狭小嫉妒别人风光的小人谁不在背地里讥笑?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因是贾母嫡亲之女,母女之间说话不必似旁人那般藏掖,贾敏言语之间便毫不遮掩,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半点软和都没有,可惜的是,既是逆耳,难免有些不中听,更加深了和王夫人的嫌隙,连贾母都不大喜欢。诸儿女中贾母纵疼女儿,可和嫡亲的孙子相比便要靠后,谁都比不得宝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更加容不得别人说他的不是。
贾母说道:“从前宝玉就喜在女孩儿中间厮混,我只当他是有了男女之心,心里唬了一跳,怕他果然如他老子说的那样,谁知冷眼看了几年,竟不是,倒像是个丫头托生。他原没什么坏心,不过是关怀姊妹的无意之举,只是这世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心里想得太腌臜了才来说他的不是,你这做姑妈何必如此苛责?”
贾敏气极,道:“无意之举?母亲难道不知女孩儿们在世本就艰难,多少回都是被别人的无意之举毁了声名体面?府里还剩两个丫头尚未定亲,母亲好歹顾念着她们些儿,也替我这出嫁了的女儿想一想,难道就因母亲溺爱一个宝玉,万事随他,竟不管我们的生死了?”
听她说得严重,贾母白眉微蹙,道:“如何就到论起生死的地步了?”
看到贾敏脸上怒气愈重,贾母叹了一口气,摆手道:“罢了,罢了,明儿我亲自出手严管下人,不叫把府里的事情传出去,他们姊妹顽闹,我也劝宝玉留心些。”她快将八十了,已经将行就木,生平唯喜孙儿孙女一处顽闹,才觉得有繁荣喜乐之景,况且贾敏所忧她都不如何在意,人生在世,唯心而已,何必为了外人的腌臜心思就拘束了宝玉天生的灵性?
闻听如此轻拿轻放的言语,贾敏一颗心都凉透了。
她当然知道宝玉确实天资颖悟,可是再好的璞玉,若无后天雕琢,也难绽放风华。不然,人生在世,何以又要读书识字,又要学习琴棋书画,又要明白礼义廉耻?
经此一事,贾敏也恼了。
她想着若是自己的黛玉因娘家中落、或者兄弟无能就远着娘家,不再有所来往,自己一定伤心难过,所以即使贾家诸般不妥,然每每看到贾母白发苍苍的模样,她不觉十分费心,亦经常良言相劝,不愿做凉薄之人,惹人闲言碎语,谁知每回都不欢而散。
故此,她在信中对林如海抱怨道:“我不管了,任由他们胡闹罢,每年走动几回,送些年礼人情就完了,日后老爷别说我凉薄,外面怎么说我也不在意了。横竖琏儿年轻上进,大嫂和琏儿媳妇明理懂事,大哥哥又被管着,剩下这些人做的那些事虽是罪过,却也不到抄家灭族的地步,娘家长房一脉已经后继有人,我还费心做什么?”
林如海看毕,深为一叹。
世上许多事往往难如人意,对于这件事来说,贾敏管,贾家和史家嫌她多管闲事;不管,贾家和史家还有话说,必定说贾敏凉薄,娘家和亲戚家的遇到难事半点不沾手,叫外人知道,对贾敏不利,自然也对林家不利。
有些人私心甚重,万事以己为先,丝毫想不到别人的为难之处。
贾敏在这件事情中的动作,林如海一点儿都不怪她,反而赞赏有加,理解她为娘家操劳的心思,这才是为人处世之道,也是为妻母、为女儿、为亲戚该做的,心正,意正,绝不会昧了良心,一味偏向娘家。纵使贾敏最终没有如愿让贾家和宝玉改过,但她该尽的职责和本分她已经尽到了,无愧于心,这就足够了,贾家如何,史家如何,和她都再没有相干了。
对于卫若兰和史湘云的这件婚事没有解除,完全在林如海意料之中,其中各人都有私心,虽然面上都不好看,却又都没有达到十恶不赦的地步。
卫太太还罢了,本非亲母,自然不管。卫将军不知其故,又恐得罪上峰,细究也是无罪,想必卫若兰只恨其偏听偏信,不来寻求自己的意愿,所以愤而从军。至于史家夫妇,当初他们给史湘云挑选卫若兰为婿,更多的是为了表白自己对史湘云的看重,让世人知道他们没有苛待亡兄的遗腹之女,如今又哪里会因此事破坏自己嫡亲女儿的亲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生在世,越是经历世事的人越是割舍不下私心。
也因此,对于卫若兰而言,恨,似乎太重,不恨,却又无理。
到底说明史湘云不是史鼐夫妇嫡亲的女儿,不然的话,嫡亲女儿受此欺辱,他们能不找贾母讨个公道?又岂会丝毫不在意卫若兰的意愿而执意不退婚?夫君知晓自己肌肤裸露于外男的旧事,如何心平气和地携手余生?想必他们并不如何在意史湘云婚后过得好不好。
倒是卫若兰这孩子,不管前世今生都可惜了。
林如海难免流露出一丝怜惜,心想既然他到了这里,自己很该多加照应。
至于史鼐之女和甄应嘉之子的婚事,林如海皱了皱眉头,史家兄弟的事迹虽已有所改变,似乎这件婚事并未改变,早先在京城时他也忘记了。
不过,今生和前世已大有不同,想必如贾敏所说,贾家不会落得抄家的下场。
一是荣国府没了赫赫扬扬的贵妃娘娘,行事不敢再如前世那样肆无忌惮,宁国府亦然,二则败家的媳妇王熙凤已另嫁他人,贾琏也不是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的轻薄浪子,贾赦有继室严管,又顾念孙儿,已经远离京城并没有做下那些为非作歹之事,如此一来,上一世的许多罪名都没有了,只剩王夫人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一事,或者还有将来藏匿甄家财物、王家财物等罪,这些会让除大房外的荣国府一蹶不振,但达不到所有人等抄家发卖的地步。
依林如海看来,按如此罪状,荣国府最终的下场必定是贾政免职、入狱,斩首与否还不好说,端的看用贾政的帖子做了多少不法之事。王夫人是逃脱不了的,上一世的罪名今生都有,又因大房的缘故,荣国府不会阖府抄没,最多抄没二房所有财物,发卖下人。贾母年迈,上一世抄家时她已仙逝了,倒也免了牢狱之灾灭族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