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必了。”裴邵竑笑道,“母亲用惯了夏鸢,况且曲莲方才还惹得母亲不快。若让她来这边伺候,岂不是又让您费神。儿子在军中多年,身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跟着婢女。那就那么讲究。”
“这怎么行。”徐氏闻言面上多了几份心疼,她看着坐在面前手里拨弄着茶杯的长子。他虽更像裴湛一些,但如今张开了,眉眼间与自己也有些肖似。想起他五六岁时,也曾跟在自己身后怯怯的喊着娘亲。徐氏心中的愧疚感在这一瞬,便又涌上心头。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猜中了儿子的心思,便试探道,“你若是喜欢那个丫头,换个名字再寻个来历,收在房里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世子夫人的位子,绝不能是她!”
裴邵竑按捺住心头的不耐,方正那茶杯,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再说吧。”便起了身。
待到他出了院子,徐氏忙唤来夏鸢。
“你可不许替他瞒我。”徐氏攀着夏鸢的手低声道,“昨儿夜里,世子跟曲莲可否同房?”
听到徐氏这般询问,夏鸢羞得脸色涨红,却又不敢挣开徐氏,只支支吾吾道,“奴婢去到世子房里时,大奶奶已然不在。那房内看、看着样子,应不曾有过……”。
自徐氏房中出来,裴邵竑便直奔二进院子。
刚进院子,便听到了裴玉华扬高了的声音,“如今兵荒马乱,你一个女子带着松哥儿能去哪里?我母亲惯是如此,你是留是去还是听我大哥哥的吧。”
裴邵竑站在院子里,听到曲莲回道,“这世上何来安稳之所,便是于这深宅大院之中,也难保一生无虞。”她说着这样的话,听着不过随口敷衍,细细一思,却能觉察个中悲凉。
他不愿再听下去,抬步走进了厅堂。
二人听见响动,便停了话。
裴玉华见哥哥进来,疾步便走了过来,拉着他的手嗔怪道,“大哥哥素昔有主张,怎地这一回这样听从母亲的话。你瞧瞧曲莲,如今竟一刻也留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她恨恨的跺了跺脚,“大哥哥你是世子,这府里除了父亲母亲,便以你为尊。曲莲身份再如何,那也是哥哥过了三媒六证的正室嫡妻。如今她在家里,不光母亲给她气受。便是姨娘、丫头都能给她脸子瞧。方才我去给母亲请安,竟看到二哥哥拦着她,不过两句话竟开始拉扯起来,那浑赖口里还说着‘跟你拜堂的是我,月老前咱们才是一对儿。若是大哥不要你,不若跟了我,免得可惜了你这小模样。’这话听得我……”
“行了!”裴邵竑越听越气,一声厉喝脱口而出。
吓得裴玉华一个激灵,立时收了声。见哥哥脸色难看,便知道这些话触了逆鳞,她呐呐的,不敢再言声。
“你先去吧。”裴邵竑按捺住怒气,对她道。
待裴玉华离了院子,裴邵竑这才走到曲莲身前。她站在那里,挺直了脊背却垂着头,梳了一个螺髻,此时却有些凌乱。
思及妹妹所言,一腔怒气便生生的憋在胸口,却不知如何排解。
“你别气。”她却突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里却一片清朗。他一愣,便又听她说道,“二少爷虽说了那样不堪之言,我却觉得他并非如那般所想。禅偈道相由心生,二少爷言语对我垂涎,面上却露出鄙嫌之意,况他是在大小姐走近后才突然如此。略略一想,便知他不过是为了惹怒世子。世子若是因此而怒,岂不是称了他的心意。”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惊讶,接着便轻轻摇了摇头,“竟是我僭越了。世子是二少爷兄长,怎会不知其心中所思。”
室内沉寂了下来,她琅琅之音仿若依旧在屋内回荡。裴邵竑看着她,面上难掩惊讶。他方才动怒,确如她所言。裴邵翊本不是那等歪心邪意之人,这些年却越发的有天没日,处处与他为难。
末了,裴邵竑并未就此多谈。他敛了神色问道,“夫人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曲莲抬眼看他,道“夫人询问我何时离开。”她顿了顿又道,“如此,便向世子禀告。如今我姐弟二人再无留下的道理,明日我便带着阿松离开这里。”
裴邵竑闻言,一撩下摆在宴息处的炕上侧坐了下来,沉着脸道,“大妹妹所言,难道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如今三媒六证皆齐全,我便是你的夫君,哪里由得你说走便走!”
曲莲闻言惊讶看他,却看他面沉如水,偏不再看她一眼。
还未待她再开口询问,他便又道,“夫人那里,你不必多想,且忍几日。过几日我便要前往庐陵,那时你自是跟我一同前去。”一边说着,他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去,待走到门口又停下道,“周姨娘说什么,你更不用理会。这几日也不需去夫人那里请安,空暇了给我做几件外衫。”
待曲莲回过神来,裴邵竑已行至院门处。她疾走几步追了上去,站在屋门处轻唤了一声,“世子且留步。”
裴邵竑转身便看到她站在屋门处,目光带着些惊异和茫然。自二人相见,她便总是一副沉静剔透的样子,何曾见过她如此惊讶与无措。压抑在心中的烦闷突然消失了大半,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他扬声问道,“还有何事?”
自屋内走下台阶,曲莲走到他的身边,问道,“若前往庐陵,可否带着阿松前去。我曾许诺他,往后再不……”
“这又有何难。”裴邵竑不耐的打断了她的话,转身迈出院门,只留下一句,“带着他便是。”
看着裴邵竑离去的背影,曲莲怔了怔,这才上前关了院门,心中却一片纷乱。一边走向屋内,一边在心中梳理着这两日来的些许痕迹。只是,不论如何,就这几日来看,这位世子确然如京城流传那般,算得上人品端方,至少不似那些公卿世族里的膏粱纨袴,或淫意无度,或弄性尚气。
像他这样的人,看重礼教,极少违逆父母。如今却不顾母亲反对,大有视她为妻的意思……常言道,事出反常即为妖。或是有什么未曾留意到的痕迹也未可知。
☆、029离开宣府镇
直到在宴息处安坐了几息,曲莲渐渐理出头绪。
如今她身上,除了这个身份,皆无他可图之物。庐陵据宣府镇八百多里,行路之上又颇为艰难。裴邵竑却不顾徐氏反对要她以正妻身份与之同往,显然是在打这嫡妻名分的注意。
这是在拿她做挡箭牌吗?曲莲心想着,庐陵便是庐陵王封地,庐陵王符晖是武皇帝第八子,比起排行还高过献、庆二王。如今看的献王入主皇城,心中难免不甘。霸陵候裴湛手握重兵,在此时滞留庐陵,难道便是意在庐陵王?
庐陵王此人,曲莲知之甚少。毕竟她不过一个婢女,如何能随便知晓皇族之事。只是此时理顺头绪,曲莲越发断定,或许便是庐陵王以联姻交换裴湛的兵权……
如此看来,带着阿松却不是什么好事。此去前路恐怕不平,不若让他留在裴府,跟着翟向学些本事,将来也能安身立命。
曲莲正想着,院门却又响了起来。
她起身看去,便看到夏鸢拎着食盒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个抬着大箱子的粗壮婆子。曲莲走出厅堂,看到夏鸢眼眶有些发红。夏鸢在看到她后便立时行了礼道,“大奶奶安好。奴婢给您送午膳。这两个婆子是庄子上佃户家的,夫人得知世子要做衣裳,特意让方妈妈去镇上寻了些布料,立时便送了来。”
曲莲点头,让那两个婆子将箱子抬了进去。
待用过了午膳,曲莲这才走到西侧间将那口藤箱打开。盖子方一打开,整整齐齐的码着十匹各色的布料。曲莲粗略一看便叹了口气,想着裴邵竑此次前往庐陵,必定不会张扬。看他穿着三梭布的衣裳便能得知,而如今徐氏给他送来的布料不是妆花就是缂丝,要么就是锦缎和绫缎,颜色也都十分鲜亮……
她仔细的捡了捡,只从箱子里拣出两匹布料。一匹佛头青暗纹葫芦纹的缂丝和一匹鸦青色万字不断头柿蒂纹缂丝。暗纹缂丝比起妆花锦缎,虽贵重些,却不打眼。
果然,待到晚间裴邵竑返回二进院子,看到西侧间宴息处炕上放着的这两匹缎子,脸色立时有些发黑。曲莲没做声,只是领着他看了看箱内其他布匹。待看到那些大红、靓蓝、宝蓝绣着金线的绫罗绸缎后,裴邵竑只得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曲莲道,“你且等等我。”一边说着,便又离了院子。
过了大半个时辰,裴邵竑方又返回原子。手里还抱着两匹颜色素净的布匹。到了灯下,曲莲便看出来,一匹石青色的葛布,一匹青莲色的焦布。
将两匹布料扔到西侧间的炕上,裴邵竑自去了净房,曲莲便拿了他的外衫丈量尺寸。待他擦着头发自净房出来后,曲莲已经开始裁剪,见他出来便询问道,“世子要做那种样式?骑马行事,做束腰的直裰可好?”
裴邵竑走近道,“你看着来便是。”一边说着便已经上了炕,手里还拎着本书,就着炕桌上的灯火,看起书来。
曲莲顿了顿,“世子何不去东间,那边已烧好炭盆,被褥也已经铺好。”裴邵竑恍若未闻,依旧翻着书页。他本就身材颀长,如这般大喇喇的斜倚在迎枕上,那两条长腿便已伸到了曲莲眼前。
曲莲无奈只能道,“您在此处,我如何裁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