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竑这才不耐的向窗棂处挪了挪,竟一本正经的责备她,“你怎地如此多事。”
听他这般责难,曲莲只敛了神,低头在他让出来的空隙裁剪,并不理会他。不过半柱香时间,曲莲方裁好两只袖子,便听裴邵竑道,“曲莲,你晌午所说之事,我想了想,有些不妥。”
听他这般说,曲莲放下手中的剪刀,抬头静静的看着他。
看着那双清亮温和的眸子静静的看着自己,裴邵竑突然觉得有些内疚,随即又拿起了那本书,看了起来。一边瓮声道,“没什么,你接着做吧。”
“可是带着阿松前往庐陵有些为难?”见裴邵竑端着书的手顿了顿,曲莲便知是此事。方才她独自思量之时便已明白此去庐陵必不安稳,他带着自己一个女人恐已不便,再带着个孩子,怕是更加为难。“若是如此,世子可否帮我一次。”
裴邵竑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正声道,“你说。”
曲莲抬头看着他道,“我听阿松说,翟教头身手十分了得。能否请世子出面,请翟教头收阿松为入门弟子。阿松也必将以弟子礼侍奉其终身。”
“这有何难。”裴邵竑一笑,“我今日见到阿松,看他与翟教头甚是和睦。明日我便与翟教头去说此事。”
“多谢世子成全。”曲莲淡淡一笑,垂了头继续裁剪。
屋内十分安静,因依墙的长案上燃着两支蜡烛,炕桌上又点着灯,屋里倒是十分亮堂。裴邵竑此时也没了看书的心思,看着曲莲熟练的裁剪衣衫,斟酌着开口问道,“你心中可有疑惑?”
“曲莲并无疑惑。”听到裴邵竑的话,曲莲便是连头都未抬一下,半垂的眼帘遮住了眼中淡淡的阴郁。抬眼时,那双眸子中已然无波无澜,“曲莲本就生如飘萍,去哪里又有何妨。”裴玉华所言句句在理,不说此时世道已乱,便是太平盛世,阿松跟着她一个孤女,也定是受尽苦楚。此时他若能跟着翟向习武,日后即便不能走武举之路,也总能安身立命。
再则……她抬眼看了看裴邵竑。这样的人中龙凤,待有一日定能平步青云。待到那时,或者便能依靠他洗刷父亲冤情、一报族人之仇。
许太后再能动摇武皇帝之心,这样叛国之罪,没有能臣相助,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定下罪来。如今皇城已破,许皇后替她家族报了一半的仇,剩下的那一半,便由她来了结!
曲莲如此想着,心神稍一恍惚,那剪刀的利刃便划破了左手一指。不待锐痛传来,裴邵竑已然一把扔了手里的书,攥起了她的左手。他皱了眉,怒道,“怎的便这般不在意?看你一副沉稳的样子,做事也这样毛躁。”
不防被他这样一吼,曲莲不禁抖了一下。此时指尖疼痛传来,她便也蹙了眉心。裴邵竑看她这般,狠狠瞪了她一眼道,“衣裳别做了,明日让夏鸢来就是了。”一边说着,便起身撕了干净的帕子给她紧紧的扎了起来。
看他带着怒意去了东间,曲莲低头看了看被包扎的十分细心的手指,心中竟似漫过一阵暖流。她不禁苦笑一声,为着方才所想,心中又有些愧疚。这边便又拿起针线,开始缝制那已经裁好的一件衣衫。
二月十二那日,裴邵竑带着曲莲及十数个护卫离开了宣府镇的庄子。临走之时,徐氏愤懑至极,甚至未有出来相送。只有红着眼眶的裴玉华和夏鸢出来相送,陈松则是在曲莲身边咬着下唇一句话都不说。曲莲则在一边絮絮的嘱咐着。这些话她这几日翻说过多遍,如今即将离别,忍不住便又说了起来。
“我给父亲的信中已经禀告了你们的所在,再过半月,护军便会抵达。届时,你们便随着护军一同前往庐陵。”看着妹妹眼中含着泪水,裴邵竑心中有些不忍,温声劝道,“哥哥还有军务在身,不能在此滞留太久,父亲那里还需我襄助。”
“我晓得。”裴玉华忍住泪水点了点头,只是最后才忍不住低声道,“大哥哥,战场上刀剑无眼,千万要小心。”
裴邵竑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发顶,看向夏鸢,“好好伺候夫人和小姐少爷,莫让我担心。”夏鸢红着眼眶不住的点头,她忍不住哀声道,“大少爷,何不等护军来此,一起上路。路途遥远,您身边的也得有个伺候的人。”
站在一边拭泪的裴玉华闻言,蹙了眉道,“平日看你沉稳,如今怎得也开始满嘴胡言。大嫂子便跟大哥哥一起前往庐陵,怎得身边就没有伺候的人。如今父亲定是在庐陵等着哥哥,他若是同我们一起前往,咱们届时妇孺,如何能及时感到庐陵?”
夏鸢闻言眼帘一阵颤抖,却再也没敢出声。
裴邵竑也沉了脸,不再多说,转身朝着自己那匹雪蹄青骢马走去。
☆、030路上风寒
二月中旬,惊蛰已过,便是北直隶往北,雨水也渐多了起来。
裴邵竑一行人没有走官道,走的是一条隐秘的盐道。十几年前塘沽口的私盐便是从这条崎岖小路上,被偷偷贩往北地各城。后来,顺正帝下令布政司将这条贩卖私盐的脉络连根拔起,当初实在是牵扯了不少官员富商。这条路,便也渐渐荒芜。
这一路上,连行了六七日。只是在出宣府镇那晚,在驿站打了尖,自此后的三日,便再也没遇驿站或者客栈。
时至酉末,天早就黑了下来,此时又沥沥的下起了雨,众人都有些叫苦不堪。那些骑马的护卫们,便是穿了蓑衣斗笠,此时也被这清寒透幕的春雨氤的浑身冰冷。
“世子,您上车避一避吧。”丁宿策马到了裴邵竑身边,“看这样子,到老康的栈子,便得后半夜了。”
裴邵竑这些日子同样与他们策马前行,此时也是十分疲惫。这也不是什么逞能的时候,他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翻身下了马。将马匹栓到车后,脱了蓑衣摘了斗笠,一撩帘子便进了马车。
这几日,曲莲虽坐在车上,但这私道崎岖不平,马车行在路上十分颠簸,她也被颠簸十分难受。此时正蜷在车里,神情恹恹。裴邵竑一撩帘子,一阵寒气窜了进来,便惊醒了她。
见她这般不振,裴邵竑也有些不忍,“你且忍忍,今夜便能住宿打尖。”车内燃着一盏小小的风灯,堪堪能将车内照亮。见曲莲打起精神朝自己看来,裴邵竑便跟她解释道,“如今汉王自保定府南下,与献王军队在北直隶外打了起来。官道上流民太多,且献王还在追查咱们的下落,这私道虽绕了圈子又有些荒芜,却安全不少。”
曲莲点了点头,抬眼便看到他肩膀及至胸前的衣衫湿了大片。裴邵竑此时正穿着那件石青色葛布的束腰直裰,沾了雨水后十分显眼。她转身在身后依靠的包袱里摸索着翻了翻,便翻出一件男子外衫。待展开来,正是那晚被她挑出来的佛头青暗纹缂丝料子做成的一件道袍。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这暗纹深色缂丝料子确然并不醒目。她看向裴邵竑道,“世子将外衫换了吧。春雨虽不如秋雨伤人,如今天气却仍未转暖,最容易受寒。”
裴邵竑顿了顿。他只是有些疲惫,却并未觉得身上寒凉。雨势不大,况又穿着蓑衣,只是外衫上沾了些雨水,中衣却是干的。看着那递到眼前的衣裳,他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开始解衣。只是,车内狭小,他身材又颀长,颇有些施展不开的困顿。
曲莲见状,只能膝行挪到他身旁,帮他将湿衣脱了下来。又将那干净袍子展开,替他穿了上去。
“我听说你在府里是灶上的丫头,怎的服侍穿衣系带这般熟稔。”见她动作流畅没有半点生疏,裴邵竑心里便有些疑惑。却见她给他系着腰带的手一顿。他一愣,再看时,她便已经将腰带系好,坐回到方才蜷缩的角落。
裴邵竑隐约觉得自己大概是说了不妥的话,看着曲莲,她脸上倒还平静。就听她轻声道,“进候府前,我曾在一户乡绅家里做婢女,领的便是贴身侍奉的差事。”
可他还曾听裴玉华提起她原先面目不堪,只是此话他便放在了心里。却没料到,她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淡淡的笑了笑,平声道,“那乡绅太太善妒,自是不肯将美貌婢女放在屋中。”
看她说的如此平淡,仿佛过往并无波澜。可裴邵竑却十分明白大户人家中肮脏腌臜的内里,她小小年纪便被卖身为婢,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可她却又不像徐氏身边那几个丫头一样,针鼻大点委屈,便能红了眼眶。
徐氏的四个婢女中,夏鸢最为稳重。可即便是夏鸢,在他面前也有过几次抱怨。
“曲莲。”他突然开口,“你入候府之前,可有名字?”
曲莲闻声抬头看他,并未作答。
他想了想又道,“不是主家给你的名字,而是父母所起的名字。”说完后,他看到曲莲依旧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便笑了起来,“没有名字么?或是忘记了?”
“怎能忘记。”曲莲移开目光,看着那晃动的帘子,低声道,“爹娘唤我阿姮。”
“阿姮……”裴邵竑轻吟一声,又问道,“是姮娥的姮?”待见到曲莲颔首应是,他便道,“那我以后唤你阿姮可好?”
他声音清越琅琅,一声“阿姮”被他唤的十分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