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能有几分希望,说不得都要试一把的,好歹问心无愧。
外头牧清辉去同驿站的人说话,不免又打点一番,杜河一家三口也说着悄悄话。
杜河老实了半辈子,也就是养了两个孩子争气,叫他着实跟着长了一番见识,此刻身处驿站,历来便是只有官宦及其家眷才能出入的场所,他不禁再次唏嘘起来:“不曾想我这辈子,竟也能来一回驿站,当真是祖坟咳咳”
见儿子、女婿都没事,乍一放松下来的杜河又不自觉带出这话,可没说完就被王氏白了一眼,连忙将后半截咽回去。
王氏不悦,没好气的反驳道:“什么祖坟冒青烟,还不都是文儿和姑爷拿命换来的!又有你那祖宗什么功劳,莫要自己脸上贴金了!真是个拎不清的。”
说罢,又重重叹了口气,道:“若是回回如此,我这颗心早晚得操碎了,还不如不考什么科举,做什么官,只安安稳稳回去做个富家翁的好。”
杜河听后,只干笑不已,又觉得不能在儿子面前丢了面子,小声反驳道:“又说这胡话了,往日在家里动不动就说儿子如何如何出息的,不是你?再者若文儿当真不读书了,回家跟我开山种地去,你愿意?”
几句话果然把王氏说的哑口无言。
她摩挲着儿子明显消瘦了的脸,又重点扫过上头因为坠马受伤留下的淡淡印子,不由得鼻腔发酸,轻轻拿手摸了摸,哽咽道:“可还疼不疼?这会儿还能看出来呢,当时指不定得伤的多狠!”
末了又痛骂惹事的官员,端的是狗血淋头:“真是狼心狗肺的混账玩意儿,能做官是多大的造化,偏也不好生做,不为民做主不说,竟是个黑心烂肠子的,光顾着自己捞钱,又残害人命,昧了天地良心,对得起哪一个!便是不给你们揪出来,早晚也该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来生就叫他们托生成猪狗!”
别看她平时不大言语,可一旦被惹到了也十分难缠,骂了半天也不带喘气儿的,更没有一句重叠的言语,只听得外头兵士也都咋舌不已。
骂完了,王氏不免又担忧起来,道:“我听说许多做官儿的心眼儿极小,你们这样,日后可会被穿小鞋?再者还没当官的就已然这样凶险,若是日后做了官,可如何是好?”
打从潘一舟那回开始,杜文就渐渐有了感悟,整个人都有些不同了,后来又经过这几个月的磨砺,尤其是此次死里逃生,着实顿悟了,自然知道官场上的唇枪舌剑之危险更甚于真刀真枪,哪里是言语能说得尽的凶险!
可他注定了是要走科举为官的路子的,且这些事情爹娘也帮不上忙,没得给他们平添忧愁,便避重就轻道:“娘也实在多虑了,这世上哪里有白得的实惠呢?不说旁的,便是种地,哪天不是累死累活,若是再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岂不饿死?再说经商,你看牧家大哥整日也是各处奔走,劳心劳力,三两个月见不到嫂子和侄儿面儿的时候多着呢!”
王氏果然不言语了。
杜文慢慢拉着二老坐下,先给他们斟茶倒水,然后一撩袍子,忍着伤痛跪下,重重叩头,道:“儿子不孝,叫爹娘担心了!”
第五十六章
谁也没想到杜文会毫无征兆的来这出, 二老都惊呆了,一时竟忘了拉他起来。
杜文又叩了一个头,缓缓道:“儿子素来莽撞, 也甚少帮衬家里什么, 全赖二老与妹妹劳作,心中着实有愧。这回我虽自问无愧于天地自身,可终究不能两全, 叫您挂念, 实在该死。”
王氏双目中滚滚落下泪来,杜河也红了眼眶, 忙抬起衣袖去擦,又伸手去扶。
“快, 快起来,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当初决定去安定县时,他心中最担心的便是爹娘和妹妹。他虽年轻, 可因为知道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伸张正义的大事,故而并不畏死,可若是当真有个什么万一, 不知爹娘妹妹会是如何痛彻心扉!
尤其是在被张巡检率人追赶的那几个时辰里, 杜文几乎将自己过往十七年的短暂人生统统回忆过了, 甚至不止一遍。
他无数次的想,假如自己死了,假如自己真的死了, 他最对不起的会是谁?而最伤心的又会是谁?
都说天地君亲师,可天地什么的在哪儿呢?他本就不信鬼神,更不觉得广袤天地会为了自己这沧海一粟悲痛。君?莫开玩笑,圣人忙得很,哪里又会记得他这个小小县城的小小秀才。人才,人才,便是人才也如同春日里割韭菜一般,去了一茬还有下一茬,多他们不多,少他们,自然也不少。
先生?是了,先生确实会难过,会伤心,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毕竟不止自己这么一个弟子,便是自己死了,也不过空留一段回忆,日后不管是先生亦或是同窗再说起来,也不过唏嘘感叹一番“那人是个才子来着,若能活到现在……”
最难过的,难过到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家人罢了!
他们含辛茹苦的将自己拉扯大,便是比自己小的妹子也那样聪慧懂事,从不跟别家女孩儿似的爱娇俏,今儿想要这个,明儿要买那个……自己去外头读书,她还掏出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给自己花费呢!
他们当真就真的无欲无求,什么也不喜欢么?不过是忍着罢了!
都是为了他,为了一个他呀!
如今幸得老天垂怜,他好歹活着回来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才有了对二老下跪的一幕。
诚然他永远不会后悔曾经做出的决定,哪怕重来一次,他必然还会语出无悔,可他活着回来了!
他发誓,日后必然要叫家人过上好日子!叫他们之前付出的得到应有的回报!
“哥哥……”
不知什么时候,杜瑕已经悄然站在门后,见了眼前这一幕也不禁泪如雨下。
牧清寒知道他们此时不好出去打扰,只取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因为那一跪,杜文尚未好全的伤口又有些崩裂,不过因为内里皮肉都长得差不多了,如今不过表皮有些损伤,重新换过药之后也就罢了。
见此情景,王氏不禁心疼道:“才说了不叫我们担忧,却又闹成这样,你呀你。”顿了下又道:“没听大夫说么,可能要留疤了。”
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彻底的吐露心声之后,杜文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无比,端的是精神焕发,自然不在意这些小节,只朗声笑道:“这有什么,男儿身上多几道疤痕又如何?再者又是在大腿内侧,难不成谁还要当众扒了我的衣裳?”
几句话说的众人也都忍俊不禁,王氏也抬手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笑骂道:“偏你歪理多,谁说的过你!等等日后给你找个厉害媳妇好生管着吧!”
大家就都笑了。
因把话都说开了,众人心情均轻松起来,也能开玩笑了。
牧清寒就道:“听说圣人这次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想来这几日就会召见我们,回头咱们就一同家去,既安心又省事。”
杜河笑着接话道:“来时就是一处,回去说不定又要有劳了。”
“这却说的什么话!”牧清辉笑道:“都是一家人,难不成你们不走,我们就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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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朝廷上。
若说原先好歹还有些侥幸,说安定县令隐瞒疫情一事并不算证据确凿,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罗琪自己也招供,便是铁板钉钉!再看他们这些人查抄出来的家私,超了品级就不说了,这会儿估算了价值,竟几乎要顶上大禄朝国家年收入二三成之巨,圣人如何不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