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1 / 2)

回到谢府后,谢笙便回了房间,直到晌午也没有出来。谢箫不疑有他,只认为是归途劳顿需要休息便亲手做好了饭,又蒸了自己最拿手的排骨,送到谢笙房中。只是还没走进房间,便见谢笙一个人坐在案前,面对着案上放着的一幅画发呆。

谢箫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为官七载,昔日春风般和暖的少年脸上早已失去了自然的微笑,只有面对夫子时才会鲜少露出撒娇的表情,但此刻青年坐在那里,手指一寸一寸的拂过桌上放着的画纸,深沉眸中似有泪光闪烁,谢箫忽然就不敢开口,他的哥哥像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而他没有把握将哥哥从那个世界里拉回来。

“哥……吃饭了。”

谢箫将简单的饭菜放在桌上,试探着唤了一声。谢笙身体猛然一僵,抬首看向他的时候眼中似有水汽,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已经成熟了的男子伸出同以前一样纤瘦有力的手指,在低头的瞬间轻轻拂去了眼角泪光,再抬起头看向谢箫的时候已是眼中清明嘴角带笑,仿佛刚才的失神和绝望表情只是错觉。

“取碗筷来,与我一起用饭罢。”

谢箫惊讶的看着他:“可是,我听说哥以前都是自己一个人用饭,怕与其他人一起会耽误了处理公事……”

谢笙眸中一黯,嘴角笑意半分未减:“从前是我错,这世上所有的事,从来都比不上陪自己重要的人来得重要。”

说着状似随意的将画收了起来,只是将画放在案下的轻柔动作,终是让人能清楚明白的看出,他其实很在意那画。

谢箫顿了顿,“嗯”了一声,又去取了一副碗筷。他去取碗筷的时候,谢笙便一直坐在桌边等着,直到他擦了筷子端了碗,方才伸出筷子夹了块排骨放进自己的碗里。

始终是自己憧憬着的哥哥,谢箫十分在意他的看法。少年握紧手上的筷子看着自己哥哥脸上的表情,生怕错过一丝一毫。谢笙看出他心中忐忑,面上却装作不知,只是食毕排骨以后轻微的点了点头:“这排骨蒸得极好,肥而不腻,软糯鲜香。”

只一句话,谢箫立刻露出了欢喜表情,晶亮双眸中更是充满喜悦:“当真?”顿了顿眸中光彩却又黯淡了下去,“你定是哄我的。其实我早明白,我不是做菜的材料。像这排骨,你做出来夫子能吃下整整一碟,我做出来夫子却只动几筷子。”

谢笙夹菜的动作一顿,握住筷子的手也紧了几分。

谢箫却浑然不觉他内心复杂,继续道:“不管是什么样的菜,别人做出来夫子总是只吃那么几口,只有哥哥做的菜,夫子才会吃得分外香甜。有一次我问夫子为什么,哥你猜夫子怎么回答?”

男子嗓音有几分喑哑:“……怎么回答?”

谢箫露齿一笑:“夫子说,哥哥对她十分用心,就连做的菜里也能吃出用心的味道,别人做的菜没有那种味道,所以她这一生都只吃哥哥做出来的菜。”

说罢“哈哈”大笑,本以为自己的哥哥会同自己一起大笑,岂料埋着头的男子却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只抓着筷子的手越来越用力,指节泛白像是要直接将筷子折断。

谢箫匆忙叫了两声“哥”,男子却一直低着头,直到谢箫伸手去抓他的手臂,方才慢慢的抬起头来,唇角笑意半分不减,只有沉郁双眼泛着隐忍的微红,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他启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谢箫说话,唇间摩挲出两个轻若羽毛的字。

“……用心。”

说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像是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我何曾用心……我这样狼心狗肺,怎配得上用心二字……”

谢箫为他的表情怔了片刻,随后放下碗筷,双眸慢慢的浮现出严肃与担心,他看着自己的哥哥问道:“哥,你到底怎么了?忽然之间要我遣散谢府家仆,一个不留,自己也从京城孑然一身的回来。夫子呢,夫子去哪儿了?”

谢笙抬眼看着他,睫毛覆盖下的双眸里一片平静,温声回答道:“她会回来的。她不愿意见我变成奸诈小人,不愿意我为功名利禄所累,我便离开京城,还乡等待。她是个心软的人,从来不忍心看我孤独,终有一日会回到我身边。”

“……是吗?”

谢箫张了张嘴,从自己哥哥的口中像是听出了一些事情,又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男子的表情太过平静,看得他心中莫名寒冷,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夹了排骨放进嘴里,只是不知怎的,那本来做得还不错的排骨忽然之间就失去了味道。

谢箫不明白夫子去哪儿了,但哥哥说她会回来,他就相信夫子会回来。

那样心软的一个女子,怎么忍心哥哥为她受煎熬。

七年前哥哥进京赴任,因他年少便将他留在了家乡。夫子本欲留下,那初登官位的少年却红着一双眼,苦苦哀求她同他一起上京,夫子硬起心肠拒绝了不过两次,终究是不忍心他看他难过的样子,选了最信得过的侍从和仆人留下来照看自己,而后跟随哥哥入了京城。

谢箫明白京城繁华,也明白官场黑暗,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哥哥会被官场泥淖污染。哥哥向来都是清风般干净的人,更何况还有他最喜欢的夫子陪伴左右。为官七载,鲜少还乡,夫子每月一封家书寄到谢箫手上,信中总是夸赞谢笙变得越发成熟,越发聪慧。连她都那样说了,那时的哥哥一定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因为心里这样想着,所以即使是一年前夫子忽然就不再写家书,谢箫也未曾起疑,只当是京城事务繁忙。而现在,哥哥却吩咐他遣散仆人,自己也从京城赶了回来。虽不明白这是何意,但哥哥总有哥哥的道理,是以谢箫接到信以后片刻也没有耽误,年少的他早已精通算数,尽管计算之后,发现遣散仆人们会大量耗费家财,但因为哥哥那样说了,他丝毫没有怀疑的就遣走了所有仆人丫鬟。

从前哥哥十分努力的想要振兴谢府,现在谢府早已重获荣耀,哥哥却为了某种原因,毫不犹豫的要将谢府变为从前败落的样子。

除了夫子以外,谢箫想不出让哥哥这样做的原因。

哥哥都作出这样大的牺牲了,若夫子不得已离开哥哥身边,早晚也一定会回来。

还乡十日,谢箫不敢深思哥哥时时刻刻都会露出的恍惚表情。他每日待在房中弹琴作画,困极了便回床上睡上一觉,醒来了便打开从前的画卷,一张张翻看检查,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惬意得教人觉得心酸。

尽管唇角含笑,眼中清明,但男子时时露出的那种笑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他的心已经空了。因为没办法露出其他表情了,所以才勉强自己一直的笑着,笑得累了也没办法停下来,因为一旦停止微笑,很可能就会马上哭出来。

谢箫觉得自己需要想个办法,让自己的哥哥真正的露出笑颜。哥哥一向喜欢赏花,于是在一日清晨,谢箫看到后院的鲜红的海棠开了一朵后,将躲在房中写字绘画的谢笙叫了出来。

“哥,我们出去赏花如何?天晴苑的海棠大约都开了,肥红瘦绿,想一想便觉神清气爽,比你闷在家中要好上许多。”

浮生七年(二)

谢笙手指微僵。他望他一眼,像是明白他的意思,面上却不说破,只嘴角轻弯的颔首:“好。”

两人一路步行,天晴苑早已挤满赏花的文人墨客。一枝枝海棠艳得像是燃烧着的火焰,烧得风流书生俊雅墨客诗性大发,有好词佳句不断入耳。谢箫抬首看着枝头上满满的海棠花,一心想让谢笙高兴起来,是以开口道:“虽不到盛放之时,但这样看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笙望着他,眸中依旧平静,像是这世上的所有的东西都入不了他的眼睛。偏偏对谢箫说话的时候,他嘴角勾起,笑得眼睛都轻轻弯了起来:“小小年纪,说话不必老气横……”

“卖海棠笺了!各色的海棠笺!”

似曾相识的女子声音从人群深处传来,那声线却是清冷中带着傲气的,熟悉得叫人几欲落泪。

谢笙倏地瞪大双眼,眉头紧拢,想做出什么动作却觉得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一样,想喊出那个名字却觉得喉头涌上千言万语。他用力的咽了几口唾沫,直紧张得双眼发直,方才回过身向着那声音,分开人群大步的走了过去,许久未大声呼喊的沙哑嗓音里带着孩子失去心爱事物的无措和紧张。

“夫子……浮梓!”

谢箫什么都没听到,但也来不及阻止。他眼睁睁的看着谢笙变了脸色,如走失的孩童一样挤进了人群之中,茫然的左顾右盼。那声音却似只是一个幻觉般,只有片刻响起,随后便消失在了空气中。谢笙白着一张脸在人群中仔细寻找,直到晌午时分赏花的人群散去,那声音也没有再响起。

谢笙站在一棵开得繁茂的海棠花下,本就苍白的脸被鲜红的花映得恍若冰冷白石。他茫然的表情逐渐消失,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空落落的,教人莫名心疼的笑。直到谢箫担心的叫了他许多声,他才抬起头来,像是方才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嘴角含着抹温和的笑,“嗯”了一声。

“……哥,你到底怎么了?”

谢笙沉默片刻,微笑摇首。

见他不愿意说,谢箫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他总有一种夫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的错觉。跟着谢笙沉默片刻以后,少年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