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2 / 2)

谢笙漫不经心从枝头折下一枝海棠,像是没听到他话中的犹疑,等到甩落了花枝上的露水,才笑看着自己小小年纪便忧心忡忡的弟弟:“夫子怎么了?”

谢箫眼中莫名闪过迷茫,他望着谢笙手上的花,许久之后,终于闭上了嘴,将未问完的话吞回腹中。

哥哥已经变了。从前他即使再爱花,也只是喜欢花朵在枝头绽放的那种风采,绝不会把开得好好的花从枝头硬生生折下。现在温雅男子望着花的表情让人有种温柔得过分的感觉,眼中闪烁着的那种光简直就是在告诉他,只要想要得到的东西重新回到自己的手里,男子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已经无所谓了。”

“……哥?”

谢箫讶异抬眸,正看到男子握紧手上的花,对着他露出淡笑:“反正总会回来的,只要我一直等下去……”

谢箫只觉得心中疑惑与不安越来越重,到了无法压制的地步,但还不等他开口询问,谢笙已经转了身,向着天晴苑出口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先回家,我一个人四处走走看看。”

谢箫微微张开嘴看着哥哥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叫住他。他的哥哥现在像是处在一个希望渺茫的梦中,被唤醒对哥哥来说,或许不是仁慈,而是一种残酷。

谢笙感觉到身后少年不安目光,脚步却丝毫未有停顿,就连嘴角的笑意也没有半分褪去。

即便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总有不了解他的时候。那是什么目光,好像他现在活得很绝望一样。他怎么会绝望呢,明明心里坚信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女子会再回来,有了这一种希望他怎么可能会绝望。

已长成高大青年的男子眼里含着像是充满希望的笑,手中虚握着一枝海棠,一个人慢慢穿过阔别许多年的街道,穿过年少时画春.宫的那条肮脏巷子,穿过曾经就读过的桃间书院。

书院外的梨树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或许是因为已经太过苍老,开出的梨花早已没有了那种素雅神圣的色泽,一片两片蔫蔫的干涩的落在地上,被无数上课的少年来回践踏,染了泥土的颜色。

谢笙在梨树下停下脚步,他闭了眼,听着书院里传来陌生少年的朗朗读书声。“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 ”朗诵的内容还是那些,里面讲课的与听课的却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些人,很久以后,谢笙忽而失笑。

没有那个人的书院,没有那个人的家乡,当真无趣。

脚步不再踟蹰犹豫,寻到从前从未进过的凤薇楼,谢笙放了银子在桌上,换来几乎堆不下包厢的酒。他望着那些酒,明白自己能喝下的不过几坛,但人有些时候并不一样真的要开怀畅饮酩酊大醉,只要嗅到美酒香气,看见酒液清冽,心中便能感到十分迷醉,是以他从未打算真的将那些酒喝完。

谢笙拿了酒杯,灌了满酒壶的酒,对着窗外的一颗梧桐自斟自饮起来,七年前她便是坐在自己此刻坐的位置,为了隐瞒自己与她的关系而逢场作戏,而他一个人站在窗外,心里压抑得几乎死去,一动不动,风雨加身。

她是为了保全他的名声,而他则仅仅是因为担心。

思及此处,临窗而坐的男子唇角笑意愈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样对树独酌,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慢慢的迷蒙起来。明知道醉在这里是不妥的事情,但身体却疲软的像是一块烂泥,望着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梧桐树,谢笙唇畔笑意慢慢的淡下去,倒在桌上闭上了双眼。

……好累。

在没有她的地方活着,每天告诉自己她会回来。这样……这样欺骗自己,整个人像是折断了的枝头上一朵快要枯萎的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却还垂死挣扎,既不肯示弱的落下,又没办法再把自己接回去,每天都那样绝望又充满希望的望着树梢,奢求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那上面开出一朵新的花来,望眼欲穿,几欲枯死。或许那已经不叫活着了,不过是习惯性的睁眼和呼吸罢了。

“谢笙?谢笙,你醒醒……”

紧闭的双眼只能看到一片黑暗,黑暗中慢慢的出现了一丝光芒。谢笙动了动沉重的双睫,慢慢张开眼,对上一双冷清的眸子。女子穿着一件样式极为简单的裙子站在一片雾气中,墨黑的发从肩上滑落。她弯腰轻拍着他的脸,目光中有柔情与哀怜。

“……浮梓。”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在梦中,只是下意识的向着她伸出手去,如愿以偿紧紧握住了一只偏凉的手。

“浮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不见了。”

浮生七年(三)

她望着他,片刻后说道:“我怎会不见,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你。”

“可你就是不见了。”他患得患失的看着她冷淡的脸,像是怕惊扰到了她一般柔声道,“都怪我,我怎么能把你弄丢了。浮梓,你好好的看着我,我已辞官。宫廷争斗,复兴家族,宦妃玄元帝都与我再无关系,我们回到家乡,像那些最普通的夫妇一样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我错将自己交给官场七年,剩下的人生我把它都交给你,你想要怎样的生活我便给你怎样的生活。我再不会忤逆你的意思。”

她望着他,双眸中有柔光泛起,但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清清冷冷的:“谢笙,你现在说这话已经晚了。”

“不!不会晚!”

他惊痛的张大眼,眼睁睁看着她的手自他掌中抽.出,手掌还维持着虚握的动作,但本该握着女子偏凉的手的掌心却已空落落的,只剩下冰凉的空气。

谢笙颓然的微张着嘴唇,四周再找寻不到她的影子,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气让人像是处在水云之间。沿着那白茫茫的雾气走过去,四周景物渐渐变换,变作了摆满食物座无虚席的宴客厅。他像是一个局外人,看着笑得温和的另一个自己举着酒杯,对着宾客们侃侃而谈,而他所在意的那个女子却沉默着坐在最角落的地方,用关怀的目光看着自己。

“谢大人,这女子是?”

有宾客狐疑发问,谢笙看到自己脸上的微笑一凝,而后收了笑,郑重的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女子已经站了起来,像男子一样行了个拱手礼。

“小女子不过是昔日教过谢大人几天书,承蒙谢大人不忘旧恩,将我收留府上。即便是今日这样只宴请达官贵人的宴席,也有幸留有席位。”

立即便有宾客称赞“谢大人果然是重义之人”“谢大人值得结交”,在众人的夸赞声里,谢笙看着自己失了笑容,望着女子很久之后,终于收回视线勉强应付着宾客。而女子却只再看了他一眼,而后独自一人转身出了热闹的大厅,走进孤寂的夜色里,再没有回头。

不……不是这样的。

他像个看戏人一样看着从前的自己做出愚蠢的事情,将自己的枕边人当做师长来对待,明明答应过要好好的对待她,做出的事情却只是自私的为了巴结官员以盼早日振兴谢家。

他明明……

“今日徐大人在明月楼宴请众人,我需得去一趟。”

眨眼间四周又变换了一个场景,谢笙站在摆着饭桌的房间里,看着自己匆匆换了官服,而后拉住女子的双手,将一双筷子递到她的手上,柔声安慰道:“浮梓,今日你便自己用饭,待我有空闲了,必定亲自下厨为你做你最爱的排骨。”

而那女子,表情仍旧冷清的点了点头,教人看不清她内心真正的想法。她替他理好官服上的褶皱,只道:“无碍,我总在这里等你。”

谢笙很想告诉正准备赴宴的自己,不要离开。抓住能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不要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将她抛到一边,以免日后后悔莫及,但他努力的张了好几次嘴,喉中却似塞着一团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绝望慢慢的漫上心头。他看着自己离开后,女子一个人独自坐在桌旁,并未动筷子,就那样面无表情的坐着,像是一尊泥偶。直到天色渐晚,明月渐渐爬上天空,有丫鬟小心翼翼的探头进来询问。

“收了罢。”女子淡淡说着,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筷子,站起身来走进帘子后面,“收在厨房里温好,宴席上大约吃不了什么东西,待到大人赴宴归来,便端出来给他。若他问起,便说我已经吃过了。”

原来从前自己将她一个人放在家中的时候,她便是这样对待自己身体的。一口饭菜没吃,却还担心着他未吃饱。

……根本不值得的,浮梓。

因为谢笙……就是个混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