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朗的嘴角略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再反驳她,只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一样将视线又从她脸上移开了,仍是对在场的众人说道:“诸位请吧,别让皇上久等。”
“遵旨!”众人领命,在何皇后的带领下井然有序的往殿内进。
按照身份尊卑,官阶大小,再就是宗族里的直系和旁支,先男丁再女眷的次序……
皇帝的前殿里自然不缺地方,不过大家多是隔着纱帐站在外殿,真正近身到皇帝窗前的就寥寥几个人。
何皇后走在最前面。
皇帝一眼看见了她,似乎对她的忤逆并不介怀,脸上表情很平静。
他靠坐在床头的软枕上,身上只着寝衣,脸上满是疲态,一眼看过去,仿佛这一夜之间就又老了几岁,状态看着确实是不好。
吴太医收了脉枕,一边递给身边的医童一边起身给何皇后等人行礼:“娘娘,陛下体虚,此刻不宜过分劳累,娘娘跟各位宗室亲王们尽量还是长话短说吧。”
何皇后原是想问吴太医皇帝到底怎么样,这样直接就没问。
她略点了下头:“本宫知道了,皇上该用什么药,后面如何保养,你都仔细着些,去安排吧。”
“是!”吴太医拱手退下。
何皇后再次看向了床上的皇帝,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皇帝却突然问道:“宁王还没回来?”
何皇后下意识的蹙眉,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好像从她过来还没看见燕霖。
按理说作为皇帝唯一的位子,燕霖他不应该在这时候缺席的。
这是个攻讦燕霖的绝佳借口,只不过——
她现在却不想这么做。
皇帝今天刚跟她彻底翻了脸,若是以前她指责燕霖,皇帝可能还会顺她一两分的意,而如果不分好赖的在这时候还试图攻击燕霖的话,皇帝没准会再度爆发。
所以,何皇后只佯装回头看了眼,然后吩咐宁嬷嬷:“寿仙宫的地方偏,宁王可能是得到消息慢了,你去催一下吧。”
宁嬷嬷福身,刚要答应,外面双喜就快步进了殿里,站在大门口往这边扬声禀报:“陛下,宁王殿下把大胤的晟王爷和宁国公主殿下都迎进来了。”
何皇后的脸色微微一变。
燕廷襄更是眉心直跳——
萧樾居然也来了!
所以,方才燕霖缺席,是被皇帝打发亲自去宫门迎萧樾了?
可是——
这种情况下,皇帝为什么要让两个外人到场?
他越发觉得这事情不简单,欠着琢磨。
皇帝此时似乎不太有力气多说话,只给高朗点头递了个眼色,高朗就又亲自迎了出去。
片刻之后,燕霖并萧樾一行就也进来了。
燕霖带着他们过来,几个人虽然没进内间,却也被请到了外殿最靠前的位置。
皇帝看过来,声音沙哑又虚弱的道:“朕是老不中用了,一天之内竟然劳晟王你跑了两趟过来探望。”
萧樾的面色略带了几分严肃,淡淡的道:“本王是晚辈,又得陛下盛情款待,不过就是跑个腿儿,也尽不到什么力,陛下过虑了。”
皇帝的唇边勾起一个疑似的笑容的弧度。
他看萧樾的时候有顺便打量,当时心里莫名的就有几分期待,可是这一圈看下来才在心里苦笑——
别说那孩子不想认他,那怕有心想要亲近他,这种场合,殿内都是宗室和皇族,以他的身份也进不来这里。
皇帝心中有难掩的失望,虽然他不想表现出来,可说了这么几句话之后,胸中气息不畅,忍不住就按着熊坎儿咳嗽起来。
“父皇!”燕霖连忙上前,一边弯身给他顺了顺气,一边高朗已经递了润肺的茶汤过去。
燕霖接了,服侍皇帝饮了两口,皇帝的呼吸才慢慢的平复下来。
而方才这几声咳嗽,又将他的脸色激成一片猪肝色——
看来,他是真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殿中已经偶有些人忍不住发出微微倒抽气的声音。
掌管宗室的简王略有些慌张的蹒跚上前劝道;“陛下龙体不适,就应当多休息,就算有什么话要训诫自家宗亲的,也等您的身子好些了吧?”
简王是如今宗室里辈分最高的,也是皇帝的最小的叔叔。
他比皇帝大了整十岁,虽然精神尚好,但也是须发全白的老迈模样了。
他眼中关切是真的。
大约是真的人老了才会产生这种共鸣,尤其能够理解这个年纪的人的心情。
皇帝伸了伸手。
简王就连忙又凑上前去,苍老的双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皇帝唇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容来,先是给了简王一个宽慰的眼神,随后又巡视一眼殿内的其他人等,然后又提了口气说道:“朕老了,自知时日不多……”
话到这里,除了萧樾几人,在场的北燕皇室就齐齐跪下了,惶恐的惊呼:“皇上!”
简王也想弯身跪在皇帝的床头,却被皇帝反攥住了手,没能够。
“陛下青春鼎盛,怎么就说了这样的丧气话……”简王也没勉强,只是有些不安的说道。
皇帝握着他的手,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对方的外强中干,心中忍不住的惶恐——
怎么从来没有发现,皇帝的身体居然已经这样差了。
皇帝却是无所谓的样子,打断他的话:“生老病死都是人生长态,朕看的开,众卿也不必太过伤感了,想想先帝,四十二岁就驾鹤西归,太祖皇帝也是五十有一就崩逝了,与他们相比,朕能活到这把年纪,甚是知足了,在这件事上没有遗憾。”
众人只能再唤了一声万岁,便不敢再说其他。
简王也只是抿了抿唇,索性也不矫情了,很痛快的直言问道:“陛下今日传老臣等入宫,可是有话要嘱咐?”
皇帝点点头:“太医跟朕说,朕的身体每况愈下,许是就在这三两年里的事,也有可能哪天一个不慎……朕这一生,得父皇传位登基,又得众卿的辅佐,虽然朕自知资质平庸,不曾在朝政上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是扪心自问,也算对的起天下的百姓和苍生。今天叫了你们大伙儿过来,是因为有几件事要提前交代下来。”
“谨遵陛下旨意!”众人叩首。
“三件事,第一件就是……”皇帝开口,说话间又郑重的看向了简王,“朕有件生平憾事,一直不得圆满,就是……当年走失的那个孩子……”
此言一出,不止是伏在地上的何皇后,几乎是宗室里的绝大多数人全都猛然抬头朝这里边看来。
何皇后的嘴唇嗡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她甚是想要立刻跳起来喝止皇帝的,但是理智尚存,不准许她这样做。
她用力的掐着手心,眼中神色却完全控制不住了,用一种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皇帝。
皇帝却只对他视而不见,仍是对简王说道:“这些年,这件事就如同一块大石压在朕的心上,朕原以为随着时间过去,也能逐渐释怀,可昨儿个……咳咳……也是皇后提醒了朕,昨夜朕一夜辗转难眠总觉得对那孩子不起。皇叔管着宗族事务,朕立下了一道遗诏,今日就托付于你。来日若是朕没这个福分,不在了,那孩子若是回来,你要替朕好好照拂。”
何皇后的脸色已经铁青,咬着牙,压根咬的生疼。
简王握着皇帝的手,颇有几分能够感同身受的点点头。
而下一刻,皇帝却又看向了跪在何皇后紧身后的几位阁老:“众位亲家,朕今天要说的第二件事与第一件相关,你们都听仔细了,宁王体弱,朕原是想要等他再长大一些才将这天下的担子交给他的……”
事关立嗣大事,何皇后就是再能忍,这件事也是绝不能忍的。
她当即厉喝一声:“皇上——”
声音太过震怒和凄厉,惊得满殿的人都吃惊不小。
皇后当着皇帝的病榻前失仪?还是因为皇帝要立嗣的朝政大事?
虽然人人都知道皇后将宝压在了魏王府,而且还积极地支持运作,想要扶燕廷襄登上皇位的,可毕竟——
皇帝才是一国之君,立储的事本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
言官们虽有劝诫之权,最后采纳于否,也还是他是事儿!
皇后娘娘这是疯了不成?居然敢为了朝堂之事对皇帝大呼小叫?
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鬼。
皇帝也看过来。
他的眼底是墨色的一团,就那么平静的与何皇后愤怒仇恨的目光对视。
何皇后恨不能冲上去和他厮打一场,却又不能……
皇帝到底还是顾念着前太子的颜面,当年太子薨逝之后,遗失皇子那件事就不了了之,只定了几个宫人的罪。
何皇后确信——
她要是现在敢于放肆,皇帝绝对是不会再替前太子隐瞒的!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片刻,皇帝就再次移开了视线,仍是对几个阁老交代:“朕准备册立宁王为太子,圣旨已经拟好。宁王是朕亲子,学识和眼界都不差,又有任人之心,朕觉相信他能当此任,所以你们听清楚了,这是朕的旨意,而不是在跟你们商量。他日朕若故去,你们定要全力辅佐新主,知道么?”
燕霖也有跟着皇帝理政,前几年也有人上奏章请皇帝立他为太子,只不过当时是皇帝不舍得他受这份累。
现在皇帝自己提出来了,阁老里面虽然有两个是倾向于何皇后和魏王府的,可是皇帝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告诫了他们,他们也不敢当众反驳,就只能随大流的叩首:“臣领旨!”
何皇后的脸色已经没法看了,直挺挺的跪在那里,浑身都因为愤怒和不甘隐隐的在发抖。
而下一刻,皇帝接下来的话就更是给了她致命一击,因为继这两道明旨之后,皇帝又继续说道:“霖儿,你有忧国忧民之心,朕相信你能做个好皇帝,但是你的身子骨儿弱,自己也要心里有数。朕在第一道圣旨里已经写明,他日若是你兄长真的有幸归来,他若是有这份心力和这个能力,朕也希望你们兄弟能够互相帮扶着走下去!”
这一道,虽不是明确的传位圣旨,但也等同无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