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昙的眼睛里，没有挣扎也没有波澜。

萧昀的话到一半，声音就在她平静眼波的注视下戛然而止。

武昙既没有回避他热切的注视也没有因此而表现出不满和愤怒，她只是神情严肃的正视他，一字一句很认真的说：“就算我说好，那也只会是权宜之计，是骗你的，陛下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

萧昀眸子里的那一点光亮，一瞬间就完全被暴雨打散，熄灭了，变成黯淡一片。

武昙却依旧没有息事宁人蒙混过关的意思，仍是继续把话说下去：“陛下，也许您现在真的很痛苦，可人生在世，所有的苦难都是得要拼尽全力扛过去的，而不是能靠着逃避来解决的，无论亲人还是朋友，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是要先离开的，事实上，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吧？”

她从来就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骗人还拿手一点，只是这种情况下，她又不想骗萧昀。

因为萧昀一开始总是找她的茬，她和萧昀之间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对盘，但如果真的要一件一件旧事的清算下来，深仇大恨也没有，萧昀只是脾气差一点，性子别扭一点，不很讨人喜欢而已。

说到底——

抛开那个一国之君的身份暂且不提，他也不过只是个年仅十六岁的青涩少年啊。

本该是在最明媚灿烂的年华里，他确实承受的挺多的……

萧昀听着她干巴巴的“宽慰”，也确实没有被安慰到，但他却突然想起了上辈子，武昙对武青林和武老夫人的在意程度，萧昀是到了这辈子才发现的，前世的时候，他们成婚不久之后元洲方面就传来了武青林“战死沙场”的消息，后来只隔了半年时间，武老夫人也病故了，那个时候的武昙只有十二岁，还是被困锁在这深宫之中，孤立无援的一个，兄长和祖母死后她确实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很快的就又生龙活虎的恢复过来了，依旧是作天作地我行我素的过她自己的日子。

她没有上辈子的记忆，不会知道上辈子都有怎样的遗憾和惨痛，所以她对武青林和武老夫人的感情还是和他对姜太后不同的，这就只能说明她是打从一开始就对这两个至亲之人十分的珍惜，可当年，在既定的事实面前她还是一声不吭的扛过来了。

这个小丫头，看似荒唐不着调，实则内心却是无比强悍又坚定的一个人，她内心的强大，让萧昀都自惭形秽。

两个人，四目相对。

武昙一直是那么一副公事公办的认真模样，萧昀的心中虽然依旧迷茫悲痛，但这一刻，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再继续在她面前这样自怨自艾的诉苦都显得有些矫情了……

于是，他偏过脸去，以最快的速度稳住了心情，然后抬脚径直往外走：“走吧，一起去见祖母。”

武昙没想到他变脸这么快，像个孩子似的，说好居然好的这么快，很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小跑着去追：“你要跟我一起去？要么你先缓一缓吧？毕竟涉事的是定国公府，母后那里……”

萧昀只是头也不回的冷笑：“祖母没你想的那么迟钝，傍晚时分她已经派心腹去国公府了。周家的那几个人跟你应该是差不多前后脚进宫的吧，这时候他们该说的场面话应该也都足够时间说清楚了，咱们这个时间过去正合适。”

武昙就只顾着抓线索拿人证了，她上午从宫里离开之后确实没顾得上再去关注定国公府方面的情况，听说周太后居然已经动作开来了，倒很是意外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时候陶任之已经听到殿内的脚步声，率先打开了殿门。

武昙发现自己又被萧昀甩下了，就赶紧又小跑了两步追上去。

彼时御书房外面的台阶底下已经跪了一片人，有邢磊临时叫人去请过来的永信侯夫人、童夫人，之前被武昙带过来的蓝氏、陈氏等人，还有自行进宫陈情请罪的忠勇侯一家，夜色之下，脚下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

“见过陛下。”忠勇侯一家等到这会儿终于等得萧昀出来，于是当即叩首就要陈情，“陛下，微臣有罪……”

萧昀脚下没停的径直走下台阶，一边面无表情的摆摆手：“有罪没罪的都等会儿说，全部跟朕去长宁宫，要陈情的话去了那边自有给你们开口的机会。”

陶任之赶忙叫人去传辇车。

武昙不会和他同乘，她当然也不会委屈自己走过去，看见来时坐的轿子还在，就直接钻了进去。

萧昀侧目看了她一眼，只当没看见。

等辇车过来，他就径自踏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长宁宫去。

彼时那边正在周老夫人和周太后之间争执最激烈的时候，周太后抓着周老夫人的手腕严词质问，里面的动静连把守在殿外的艳秋和艳宁都能偶尔听见一耳朵，两个人正在诚惶诚恐的时候，就看见眼前明黄的袍角从大门外飘了进来，登时吓得跪在地上，高声喊道：“见过陛下！”

萧昀一看这两人的反应就知道殿里的场面应该不怎么和谐，这俩宫女是在通风报信。

他眸色微微一沉，加快脚步径直走上台阶。

邢磊的动作更快，抢先一步就推开了殿门，然后就目睹了里面周老夫人两眼猩红，周太后面容冷酷，母女两个剑拔弩张互相对峙的那一幕。

就是周太后也没想到萧昀会直接闯进来，抓着周老夫人的手微微一僵，一时都忘了收回来。

常氏则是差点当场晕倒。

周元升已经诚惶诚恐的跪地请安：“微臣见过陛下。”

周太后回过神来，松开了握着周老夫人的手腕。

周老夫人的身子晃了晃，她也没想到萧昀会来得如此之快，要说完全不慌张那是假的，但她就算和周太后撕破脸了，也还得给周家其他人留余地，所以立刻也跟着跪下去：“臣妇见过陛下。”

萧昀径自走上前去，从她眼前走过，只拿眼角的余光瞄了她一眼就走到周太后面前拱手请安：“祖母。”

周老夫人之前的那一巴掌用力很大，即便夜里灯光晦暗，他也一眼看见周太后脸上的指印，登时就拧起了眉头。

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即便周太后是周家嫁出来的女儿，可嫁入了皇家就再不是周家能比的了，周家的这个老太婆是疯魔了不成？

周老夫人还在那绞尽脑汁的想着说辞，因为在她看来周太后就算和她私下翻脸争执起来，也是要替他们遮掩的，不可能真的看着周家一门满门覆灭，她得想好了说辞在萧昀面前开脱出去……

而萧昀这边已经看了一场荒谬的笑话一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回头俯视跪在地上的她道：“杀了朕的母后犹且不够刺激，所以又跑到长宁宫来对祖母动手了？周宁氏，朕以前竟然不知你还是个女中修罗，有如此的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