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同太子本人也不得不变了神色。
“你想好了,若愿在此时御前作证,即便如你所愿还儒门朗日,也是诛九族的大罪。”
陈望摇了摇头,摘下头上官帽,虽是答着太子的话,目光却是望着陆栖鸾——
“所幸臣无父无母,无友亦……无妻,无九族可诛。”
……
四月十三,罕有的春雨之日。
宫墙也拦不住泥土的芬芳之气,顺着半开的窗缝,悄然窜入皇宫正中央那座最为鼎贵的宫室。
“……陈望,陈诺之,朕才第一次记住这个名字。”
“陛下惜才?”
“那春闱之卷朕也瞧过了,自然是喜欢他的诗文多一些,他们大约是看他诗文过于出挑,盖过了策论,这才非得换了卷子。说到底,还是这群腐儒之辈好面子,状元不是自己的门生便面上无光,可惜了这年轻人,宋睿这是多此一举。”
“那陛下的意思是——?”
鼎贵的宫室,掌权的人,手指在那些扯进春闱舞弊案的发落官员的名单上点了几点,又叹了口气道:“明珠有瑕,斩还是要斩的。”
枭卫府主赵玄圭明白了上意,道:“这番波折皆因我府中女官因私情擅自行事,使得陛下恼心,事后便重重惩她。”
“谁年轻的时候没闯过祸?还是别难为小姑娘了。”摇了摇头,皇帝又似乎想起什么,问道:“朕记得枭卫府里有个女官试考的不错的小姑娘,是她吗?”
赵玄圭道:“臣惭愧,未曾教导好,使得一众女官里唯她写跑了题。”
皇帝似乎是颇感兴趣一般,叫人去取了女官试备份的卷子来,来回看了两遍,忽然便笑了。
“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瞎写一气,若教宋睿看了,你猜他会不会气掉了头发?”
赵玄圭道:“臣回去自会叫她反省一二。”
“那倒不必,她也算是立了功,按理说你还得提一提她的官儿才是。不过你说的也有理,年轻人凭一腔热血横冲直撞这点该是改改了。”皇帝放下那张几乎堪称悖逆的策论,道——
“待发落了春闱舞弊的那些个蠢货,京中易储之乱便起了。这小姑娘能把未婚夫都送进牢里去,想来是个办事利索的,正好最近菡云母族老太君昨日过世,教她陪着去奔丧吧,若办得好,回来朕自有他用。”
第二十四章 尘埃落定
“陈望!你背信弃义!我便是做鬼也要生生将你生吞活剥!!!”
“你不配作我儒门之人!儒门苗裔让你一朝尽灭,你不得好死!!”
“贼子毁我仕途!贼子毁我仕途!叫我生啖你肉啊!!”
这里是枭卫大狱,三层的地牢,仅是到了第一层,陆栖鸾便感到了彻骨之寒。
而比之寒冷更可怕的,是牢中凄厉的叫骂之声。
他们大多数是左相一脉,陈望同批进士,苦苦研学十数年、有的甚至数十年,好不容易得登青云,却瞬间跌落地底,等待他们的,是岭南的阴湿,或是塞北的苦寒……
陆栖鸾心里多少是有点怕的,捂着耳朵跟狱卒穿行过一扇扇紧闭的门,待看见牢中熟悉的人影时,才将手放下来。
“这样的重犯,只能匀给您一刻的时间,陆校书还请快些。”
“多谢。”
待狱卒走后,陆栖鸾才徐徐走近,看他靠着牢门静静坐着,小声喊了他一声。
“你来了。”
陈望的语气好似久经奔波之后终于松了口气的模样,并未回头,只问道:“地牢阴湿,不是女孩子家该来的地方。”
听到他这么说,陆栖鸾反而有些不自在,道:“给池冰的仇报完了,我来也没别的事,就在这儿待一会儿,有什么薄情寡义的话,想骂就骂吧。”
陈望仰起头看着天窗处投下的薄光,轻声道:“本就是寡义之人,又怎会说他人薄情。若说有何不满,昨日我还想着你若是再给我个一年半载,我便有把握将朝政洗之一清……可今日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诚如你那日所言,不知三年五载后,陈诺之一介弑父恶者,可还记得昨日发下之诺。人心易变,唯你这句,说尽我半生流离。”
眼神微暗,陆栖鸾坐下来背靠着牢门道:“那些证言,我是从嫉妒你的同乡那处听来的,也曾想过你这辈子受尽苦楚,该是熬到头了,我也该放过你才是。可诺之,对陆栖鸾而言,家人胜于一切,从你答应换了池冰心血的一刻起,错便是错了,我心里纵然多有不忍,手上却是不能不狠的。”
“我知道,若是昨日换了别人来说我这罪名,我有把握脱罪。”
“我不会让你脱罪的,无论你自首与否。”
……可惜他心里还存着不忍,没有与她斗到那份上。
听见她这话,陈望无声地笑了笑,慢慢回忆起从前的事。
“……昔日饿肚子时,想着那些戴着官帽的,定是世间顶轻松的人了。可等到高权在握,却又嫌那官帽太沉,压得人脊梁难直。”
陆栖鸾听他自嘲至此,忍不住问道:“倘若再来一次,你会如何做?”
陈望没有回答,似是看着天光出神,半晌,方答道:“倘若再来一次,陈诺之会找个不那么挂心的姑娘家,夺她家功名,弑父晋位,写诗时用右手,待权倾天下时,铁石心肠,不曾后悔。”
他说得明白,恶者便是恶者,生于恶地,长于恶庭,不知为善之几何。
“上面说,叫你秋后上路,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有什么话想给别人说,我可以带个口信。”
话一说出口,陆栖鸾便有些愧疚……她明知他早已无人可诉,无人可说了。